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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烧成灰搅拌入水,丈夫喝了却爱上一棵树,天天跑去对树说情话,还把我休了。」

  这下子别说是和睦,连夫妻都拆散了。

  郑堆被众人推来推去,骂得狗血淋头,冷汗湿透衣裳。

  他照旧写符咒,却被顾客责骂,恼怒到在摊子前等了几日,就是要堵到他,痛骂一顿出气。

  「你是不是死后跟妖魔鬼怪联手,画的符咒就是给它们报信?特意引来欺负我们这些人?」

  「绝对没有!」郑堆急忙否认。

  「枉费我们对你的信任!」

  「是啊。」

  「还砸了你爷爷跟你爹的招牌!」

  骂声如雷,轰隆隆的在他头上响。他不知所措,垂着双手、抖着身子,听着人们一声又一声的指责。

  有个声音扬高,不是替他辩解,而是急于辩驳,不愿被他牵连受骂。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坟堆被铲平,连子孙都不记得我,没了冥纸跟烟火,我饿得只能嚼路边的嫩叶子。」

  「我也是。」

  又一个鬼不堪被牵连,出声讨公道,唏嘘不已的说道:

  「买了符咒后,我没日没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喷出骨灰坛,一部分都被风吹没了。」

  众人一看,果然发现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灾,连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后,没有让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脱尽。」

  戴着斗笠的狐狸精不敢见人,背后垂落的九条尾巴别说是毛色丰润,就连半根毛都没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众人、众鬼、众妖轮着骂到过瘾,直到口水干了、骂得累了,才悻悻然离开,临走前还不忘联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烂,不让他再造祸害。

  第五章 鬼画符(2)

  委靡潦倒的郑堆坐在残桌破椅间,往日的自信都被骂得一干二净。梳得整齐的头发被推得乱了,花白的发一绺绺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苍老、斑斑点点的皮。

  愣了好一会儿后,他用颤抖的手握笔沾朱砂,不用黄纸,而是朝着广场边的矮墙上,一只晒着太阳、翻着肚子舒服扭动的狗儿,凌空画出一道平安符。

  顿时,狗儿哀嚎一声,双眼翻白、舌头外吐,像中了无形的箭,当场就毙命。

  郑堆紧紧抱住头,蜷缩在毁坏的摊子里,绝望是无底深渊,连他的哀嚎都吸收殆尽,一声都喊不出来。就连死亡都未曾让他如此崩溃。

  从小到大,他学的就是画符卜卦,他擅长这件事,也只会这件事。

  爹亲为这件事夸奖他、邻里为这件事对他刮目相看、人们对他敬重不已、鬼与妖走过他面前都要毕恭毕敬。他人生的意义都来自这件事带来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记忆,都跟这件事有关。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只是一个老头——

  不,是老鬼。一个画符不灵的鬼。

  他倒卧在地上,无声啜泣,比被遗弃的娃儿更无助。虽然三魂七魄都还在,却觉得失去一切,连临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那些以前会热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动围靠过来的人们,全都避得远远的,任凭他的魂魄被日光晒得淡去,也没有半个人去理会。

  不知是谁把郑堆的坟也糟蹋了。

  邻近几座墓的主人听到传言后,也不敢再跟他来往。他成了道地的孤魂野鬼,偶尔出来飘荡时,被昔日顾客遇见,还会遭来一顿痛骂。

  他躲避人群,只在深夜时分于草原上走动。

  明明知道不该,但他还是无法忘记画符。他对着夜空挥舞着笔,任朱砂洒过他的脚边,每道符咒练了又练,只留最后一笔,不敢完成。

  草原被朱砂染红,他走过的路径,道道都红得像洒落的血。

  这样过了很久。

  又似乎没那么久。

  有天深夜,乌云遮蔽月光,草原上连风都没有。

  他从躲避处爬出,满头花白、衣衫褴褛的拖着腿,漫步在杂草之间,拿出怀中珍藏的笔,从最简易的符咒写起——

  啊,这是他三岁起就学会的符,爹亲高兴得买了串糖葫芦给他,圆胖的山楂沾着厚厚糖衣,里头还塞着豆沙馅,咬起来又脆又甜。

  朱砂挥洒,符咒一道比一道复杂。

  五岁时学会的符。

  七岁时学会的符。

  十岁时学会的符。

  十五岁时学会最复杂的符后,他也在那年出师,代替爹亲摆摊,旧客们都来庆贺。他当场替爹亲写下长命百岁的符咒,爹亲也在满百岁过后,含笑逝去。

  如今,牵连他与人世的那件事消失,他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薄弱,渐渐化成深夜的淡影,不知何时就要被绝望稀释到荡然无存。

  凌空的笔抖下朱砂,没写成就停手。

  「老人家符力不浅啊!」

  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论是语句或声音里都蕴含着他最饥渴的赞誉。

  有光芒穿透他的魂魄,从后方亮起,从朦胧渐渐清晰。

  他转过身去,惊愕的看见先前走过的空旷草原上,竟出现一桌两椅,样式华丽、

  雕工精美。一个男人穿着飘逸白袍,悠闲的坐在椅上,吹开碗里的茶叶,慵懒的啜了一口,才对他露出笑容。

  男人长得俊美,笑起来更是能让花季时绽放得最美、最艳的花为之失色,惭愧得枯萎凋零。

  但是,男人的俊美中透着浓浓邪气。那是郑堆见过的妖物总和后,也远远不及的邪气,白袍的阴影下,是无尽的晦暗。

  「老人家,请过来喝一杯茶。」

  他笑着邀请,黑影有如活物般从脚边四散开来,所经之处草儿都枯死。

  郑堆畏惧着。

  可是,他太过寂寞,没有人对他友好-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这俊美的男人却愿意对他笑。他像是在沙漠中行走,濒临渴死之前,就算知道是最毒的酒,都愿意痛快喝下。

  郑堆诚惶诚恐的走上前,见到桌椅洁净,一时不敢坐下。

  「老人家在砚城里画符多年,声名卓着、远近驰名。」

  男人温声说着,用赞誉补足他失去的自信。

  蓦地,昔日的从容涌现,郑堆精神一振,像是回到最辉煌的盛年。再富丽的门户、再精美的摆设,他不知看过了多少,每户主人都对他敬重有加。

  瑟缩的脚步变回以往的昂扬大步,连衣衫都恢复整洁。他撩开衣袍,坐上空的那张椅子,端起杯子就口。

  茶很浓郁,有着不明的苦味,却滋润他的魂魄,深深的潜入其中。

  「唉,死了,一切就变了。」

  他感慨着:「符咒不灵,人鬼都嫌,累积三代的名声都毁在我手里。」

  男人又啜了一口茶,微微浅笑:「我见您符力仍在,要再画符该是轻而易举。」

  「真的吗?」

  郑堆睁大双眼:「那我的符咒为什么道道都没用?甚至还有反效果,毁了我这些年的成就?」

  「人死后成鬼,就是阴阳颠倒。」

  男人说得轻松,桌上瓷壶飘起,稳稳的在空杯里注入八分满,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只要换样道具,您的符咒又能如往常一般灵验。」

  「要到哪里去才能找到那样东西?」

  郑堆追问着,兴奋得双手直晃,茶杯里溅出液 体,点点滴滴腐蚀桌面,他却没看见。

  「说来也巧,我这儿就有一块。」

  男人信手从袖中掏出一块黑色的墨:

  「朱砂阳刚,您生时有用,死后却适得其反,不如以阴黑相助。这是取万条毒蛇炼制成的,只要改用此墨,您的符咒就能灵验。」

  「你——您——」

  郑堆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跪下,仰望着男人,期望得颤抖。「求求您,不论您开价多少,我都愿意跟您买下。」

  如果拿复生与黑墨两样让他挑选,他无疑会选择后者。

  「这块墨不卖。」

  男人浅笑着,徐徐倾下身,好言好语的说道:

  「我能把墨给您,但是,您要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等男人说出条件,郑堆就狂乱点头。

  他愿意做任何事。

  四方街广场一角,空了许久的位子又搁上摊子。

  郑堆彷佛没事般,如常摆摊开业。

  起初当然没人光顾,鬼跟妖也指指点点,对他不屑一顾。倒是有初来乍到的生意人买了符咒回去,事事顺遂、件件灵验,感恩的回来道谢。

  这样的人愈来愈多,原先猜想是郑堆自导自演的人们,听到邻城传回来的声誉,渐渐也放下心防,先去求些小事,发现真的灵验后,客人们才开始回笼,都像以前那样来求他。

  不但客人回来了,人们的热情也回温,招呼声变得响亮,连娃儿都绕着他的摊子玩耍,一切像是都没变,他终于又能重操旧业,做他唯一会做的事。

  郑堆生意回归顺遂后,砚城里却开始有了异变。

  成人男子被发现浑身血污的陈尸家中,每个尸首都没了肝脏,一天死去一个;但不同于先前,尸首都被留下,像是刻意的挑衅。

  一具又一具的尸首,日日被送入木府,死者有的神情惊恐,有的如似睡梦般安详,各种死状都有,共通点是被活活剖取肝脏——摆明就是公子所为,负伤的他已经恢复到能够再夺人肝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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