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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沉吟许久不说话,沈观倒是自在,拿着杯子走到他身旁清洗。

  她把杯子倒扣沥水篮上,看着他。「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先睡。」他颔首,看她经过身前,绕出吧台桌,然后是房门合上的声音。她这人看着好像有些淡漠,其实是冷静,遇状况即便稍受惊吓,也不见慌张失措;人的个性多半与成长环境相关,想来她父亲那事对她人生有某种程度的影响。

  她这样性子的人,他难想象她与人争执、吵架、结仇,甚至让人利用针孔摄影机掌握她行踪……半晌,他熄灯,进房拨电话。

  第3章(2)

  颜隽头一次兴起不干保镳这念头。

  解剖台上,大体老师胸口被划了几刀。学生推来推去,无人要划下第一刀,真推派出来了,力道与握刀姿势又不对。沈观示范,刀法干净利落,一手执手术刀,一手握有止血钳;止血钳夹起一整片胸肤,露出底下筋膜,它包绕着暗色肌肉和血管与神经。颜隽回想方才她动作,她掀开整层皮肤就像拉下拉錬掀开外套那样简单不迟疑。

  躺在上头的是人,曾经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现在安静躺在那,奉献出身体,让这些学生研究、实验,精神固然值得敬佩,可那暗沉又干巴巴,像是被烹煮过头的熟成肤色,再有微呛的防腐剂味,令他胃里一阵翻搅。他偏首,目光对上器械推车上的骨锯、铁锤与凿子时,目光又沉静调回前头。

  「老师,颜色怎么会这么深?」有学生发出疑问。

  「因为防腐处理过。防腐处理后,除了肤色比较深之外,触感也比较硬,缺少弹性。你们现在看到老师他没流血,也是因为经过防腐处理;等你们开始上模拟手术课程时,大体老师只经过冷冻,没有防腐,那时你们下刀就会看见血慢慢流出来。」

  她放下刀片与止血钳,道:「接下来要换你们自己动手。我知道第一刀比较困难,但你们将来都会成为医生,没有第一刀,不说以后无法胜任这工作,连学分能不能拿到都是个问题。大体老师愿意让你们用他的身体来练习,无非是希望减少你们将来在手术台上的困难与疏失,请不要辜负他的心意。」她音嗓持平,不快不慢,维持平稳和气的声调。

  几名回来帮忙的学长姐在旁鼓励与分享经验,终于有学生上前,接续后头的工作。

  沈观往前头走,一边摘下手套与口罩,她旋开保温杯上头杯盖欲倒水喝。左后方的男人始终保持两步距离,存在感强烈,她方才从他微皱的眉心察觉他的不适,把可当杯子用的杯盖递过去。

  「喝水?」

  颜隽愣一下,摘下手套去接杯盖。「谢谢。」

  他解下口罩,一口喝光,她再问:「还要吗?」

  「不用了。」

  她斟满水,抿了两口。「你要真不舒服,去我办公室坐,这里除了学生和指导老师,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进来,你不必担心我。」

  「我不可能在你每次上课时都不在你身边,总是会习惯。」他边说边戴上手套。为了不让师生对他产生疑问,他身上同她一样,白色实验衣、手套、口罩——

  「也好。」喝光水,她重新戴上口罩与手套。「也许将来你可以转行,跟我做一样的工作。」

  她口罩上方那双眼睛微渗笑意,他盯着她看两秒,松弛了眉眼。

  后来的课堂上,她教学生怎么换刀片、纠正握刀动作,说明血管与神经的分别。数小时下来,他对胸肌区有了基本认识。

  人说隔行如隔山,这副皮囊三十多年了,他今日才知道不过一片胸肌而已;肤下的筋膜、肌肉、血管、神经分布竟会是如此复杂,她是花了多少时间与心力,才了解那每片肤肉、每段神经、每个脏器的结构与存在的意义?

  课后洗手时,沈观看着他搓手指的动作,问:「有没有好一点?」

  他低着头,额前刘海软软地垂了下来。他仔细搓洗手指,没看她。「比刚开始时适应多了。」

  「正常的。你算好了,我记得我以前还是学生时,第一次上解剖课,我的几个同学跑到教室外吐了好几次,看他们吐,我也没能忍住,就加入他们。」颜隽是有些意外,抬眸看她。

  「不相信?」她冲净双手,关水龙头。「你一向很冷静。」他轻轻甩着手上的水珠,掏手帕擦手。

  她双手滑入白袍口袋,耸了下肩。

  「再冷静也有情绪。」她往办公室走,道:「你等等该不会吃不下饭?」

  他想起大体老师黄澄澄的皮下脂肪被整层掀起、胸大肌从前胸壁翻开的画面……他微微合眼,展眸时,喉结滚了滚,道:「……应该是。」

  待真上了饭桌,胃口其实没想象中差,只是在这之前与雇主一家人共桌用餐的经验是零,他略不习惯。

  「颜先生你多吃一点啊。不好吃是不是?」王友兰见他拘谨,没多夹菜,她招呼着。

  饭桌上,他神情较为柔软,温声道:「好吃。是我还不大饿。」

  「不大饿?你都晚吃是不是?」黄玉桂停筷,关心的口吻。「你不要像我们阿观一样,只要进去实验室,就忘了吃饭。」

  「下午有解剖课,他跟我跟了一下午,也看了一下午。」沈观为他解释。王友兰看女儿。

  「难怪你要我菜做清爽一点。」她筷子还在手中,指着其中的糖醋料理,道:「颜先生,这糖醋是素的,我没放肉,是百页豆腐包腐皮炸的。沈观下午打电话给我,要我晚上做点素菜,我还以为她想吃,原来你下午也跟着她上解剖课了。第一次看到很不习惯吧?」

  颜隽侧首看了沈小姐一眼,和气地对王友兰说:「是有些不习惯。」

  「我跟她阿嬷到现在都没看过她工作的样子,实在不敢看,真难为你了。」

  「你嘛很厉害,跟阿观看了一下午。」黄玉桂掀汤锅盖。

  「饭菜吃不下的话,你喝点汤。这个笋子是早上现挖的,老板有熟识,专程拿来给我的。阿观她妈煮的笋汤通人称赞,你喝一碗。」拿汤勺与空碗,就要起身为他盛。

  「老太太,我自己来。谢谢。」他急开口。

  「哎唷又不是什么粗重工作,你那么辛苦保护我们阿观,我帮你盛一下汤也是应该。」黄玉桂只捞了笋块,没给他排骨。

  他弯身,双手接过。「麻烦您了。」

  「讲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黄玉桂摆手,坐回位子。「我们阿观还要拜托你帮我们保护,是我们比较麻烦你。」

  「我应该做的。」他放下汤碗,双手搭在大腿上。

  「对了,最近阿观有没有遇上什么事?」王友兰问。

  他才掀唇,右大腿侧被轻撞了两下,他顿了顿,道:「一切都很平顺。」王友兰看看两人。「真的?」

  他可以感觉她大腿又撞了过来。「是,没有状况,请沈太太放心。」

  「阿没有事是最好,有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们。」黄玉桂叮嘱着。

  「阿嬷、妈,也让他先吃完饭再说这些。」沈观吃得认真,难得出声说话。

  「快吃快吃!」黄玉桂忍不住舀了匙糖醋豆腐给颜隽。

  他受宠若惊,面上维持一贯的沉静,无声地低首吃饭。

  晚餐后黄玉桂拉着孙女在客厅坐,颜隽仍随在其侧;王友兰端着水果出来,见他杵在沙发后头,道:「颜先生怎么不坐?」

  「说刚吃饱,站一下。」答话的是沈观。

  「整个下午跟着阿观还站不够啊!」王友兰招手。「过来坐,吃点水果。」

  「对啦不要站啦,你站在那看我们吃,我们也会不好意思。」黄玉桂拍拍沙发。「坐,过来坐着一起吃。」

  两位沈太太热情好客,他性子耿直,说不出好听话;一偏首,见沈小姐脸

  微抬,直盯着他瞧,他绕过沙发,在她身侧落坐。

  沈观递给他果叉,道:「不要客气。」

  「是啊,不要客气,自己动手。」稍顿,问:「我听阿观说,你爸爸就是颜队长?」

  那天电话中听沈观提起,王友兰心里惦着这事。「是。他就是当年承办沈先生案子的那个小队长。」

  王友兰露出遗憾表情。「想不到你真的是他的孩子……」

  「这么刚好,你又是阿观的保镳,这样讲起来,我们还真是让你们帮了不少忙。」黄玉桂咽下水梨,感慨开口:「当年要不是你爸爸,我们阿观她爸的案子就要被搓掉了。」

  「我父亲一直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

  「还很热心。当初若不是他帮我们找律师,根本没有人敢接。阿就是太早走了,这么好的警察应该让他继续活着抓歹人嘛,天公伯那么早就把他带走,实在讲不过去。」黄玉桂摆手,叹口气。

  「你爸殉职的新闻出来时,我还不敢相信。那时候为了阿观她爸的案子时常进出我们家,常听他提他老婆和两个儿子的事,我们虽没见过,也可以感觉你们一家人感情好,所以看到新闻时我还想那他老婆和两个儿子以后怎么办?想不到那么多年后,我会认识你。」王友兰抬眼看他。「你妈妈和你……是哥哥还弟弟,他们过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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