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万万没想到一曲“同声歌”才唱到了“绸谬主中馈,奉礼助蒸尝”,还没接上后头的“思为莞箬席,在下比匡床”,忽然惊见一个高大如鹏鸟的身影迅速从天而降,吓得数名讴者小娘子花容失色,尖叫着四下逃窜。
“有贼啊啊啊……”
“刺客!有刺客!”
“杀人啦……”
在人仰马翻一团哄乱中,风珠衣眼前一花,还不及回过神便觉纤腰一紧,整个人腾云踏雾飞上天了——
“定国侯借珠衣小娘子一叙,稍后即回!”
风珠衣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来人掳出宅院,闪电般置放马上,而后身形还没坐稳就听得一沉着低喝“哧!”声,下一霎,神骏马儿撒蹄疾奔如飞。
“放开我……救命……”她惊得小脸惨白发青,挣扎间就想低头咬那牢牢掌控着自己身子的铁臂。
“小儿,莫怕,是我!”那紧紧挨着她的嗓音低沉浑厚而熟悉,隐带一丝笑意。
她一怔。“定国侯?”
“欸,是爷——啊!”完颜猛含笑嗓音霎时转为一声痛极抽气,俊美脸庞可怜巴巴儿地低头瞅着这有着一口小狼牙的小儿。“小儿,痛。”
若不是马儿狂奔得奇快,人在上头颠乱得头晕身颤,随时都有飞出去摔断颈子的致命危险,风珠衣哪里只会恶狠狠咬这一口就作数?
“完颜侯爷,你到底想闹哪样啊?”她强忍着一个头槌把他撞下马去的冲动,磨牙问。
“爷得跟你好好谈谈。”
“小女同您没什么好谈的。”
“爷说有就有!”他执拗地一口咬定。“爷不能承受你不明不白的怒气,就算要死,总也得给人一个心服口服的罪名吧?你在气爷,为什么?就因为那天晚上爷的女人对你好生失礼吗?”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异常认真诚恳,他碧绿好看的眸子澄澈干净得没有一丝恶意,甚至还透着一丝丝委屈,风珠衣肯定以为这混蛋是故意来火上浇油的。
可,她在这一瞬间看得出他不是——但就是这样更教人火大!
“侯爷请先停马。”她闭了闭眼,努力想冷静镇定下来,咽下被颠得胃液翻腾、想呕吐的感觉,淡淡地道“这样小女没有办法好好想事,更没法好好同您说话。”
完颜猛一听有道理,大掌一勒马缰,长腿微夹马腹。原来疾驰状态中的神驹紧急煞蹄,还能在电光石火间略抬高前蹄止住势子,贴心地卸了那股子冲劲,以免背上的主人和“客人”喷出去。
……哎,马儿真乖,只可惜主子是个疯的。
风珠衣不忘借机腹诽了一句以供发泄,并且在他伸手要扶她下马时,暗暗白了他一眼,手势一摆,“不劳侯爷,阿衣自会下马。”
见小儿脸色不大好看,完颜猛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一种极其别扭、却依然曼妙得令他心儿怦怦乱跳的动作下了马。
这里是京师东城一处临河渡口,虽说近日冬阳高照得几分暖意,可河面依然漂浮着薄薄浮冰,在河水流动推挤间发出清脆好听的喀喀声。
附近等待渡河的人不多,她还是警觉地往渡口的反方向走去,直到远远地和那几个渡客拉开了距离,这才转过身来,柳眉弯弯,浑圆猫眼儿挑起——
“侯爷,您到底想做什么?”
“爷今日命人到你府上提亲,你为何不答应?”完颜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觉穿裹着厚厚跟雪团儿似的小儿,怎么看怎么喜人可爱,如果没有俏眸含冷,神情有着疏离之色的话就更好了。
她之前看着他的眼神,虽不似他后院姬妾们那般痴缠讨好,可却是慧黠、趣致、有温度,暖暖的就像……一碗酸甜带着诱人呛辣劲儿的酒酿圆子。
可是现在,她的眸光里只有淡淡的防备、冷色,和他看不懂、却也不希望自己懂的复杂意味。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知道他不喜欢小儿和他疏远,假装他只不过是路人的样子。
“我为什么要答应?”风珠衣闻言好笑又想瞪眼,不过看他眉眼温柔无辜的模样,就不知怎地一口老气堵在了胸口。“喂,侯爷大人,劳烦您别用那种被我伤了心的小表情瞅着我好不?莫名其妙被人找上门来,指名做妾的人是我不是你,你——”
——委屈心酸楚楚可怜个鬼啊?!
“是本侯的礼数不够,诚意不足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霎时气结。“您……是存心耍我吗?”
“我这不是不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生我的气吗?问你你总又不说。”他的委屈劲儿都快冲破天际了。“你说了爷就能改,真的,说改就改,马上改给你看!”
她瞪着他大半天……是说喉头间突如其来涌现的这口违和的噗笑感是怎么回事?
风珠衣狠狠捏了自己大腿一记,总算将莫名想笑的怪异情绪憋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恢复冷静从容的——老娘打算跟你讲道理——端正表情。
“首先,我和侯爷虽有数面之缘,却几次都蒙受了侯爷的大恩,这点我和哥哥都铭感在心,感谢至深。”她打断他想开口解释的势子,嗓音清脆利落地道,“所以往后举凡定国侯府传叫堂会,本班一律打六折特惠优待,并额外赠送一曲以作答谢。”
“爷不是为了——”
“阿衣明白侯爷是大英雄,素来施恩不望报,不过我“绮流年”风家也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她先是诚恳说完,话锋随即一转,“但是除此之外,“绮流年”既是下九流行当,和驰名天下、身为帝王股肱的侯爷更是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尘泥之分,本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也不可能有任何交情,于世人眼中,我们风家还不配……”
“小儿!”完颜猛听到这里,迷人的眉眼已是重重一沉。“你敢再说自己一个“不配”试试?”
风珠衣没来由地一个哆嗦,随即竭力无视那股凛然生畏的压迫感,强迫自己站得更挺,更直,她昂起下巴,正面迎视他隐隐滚动着风雷的碧眼。
那一夜,已经足够让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与他之间身分天差地别的遥远,她深藏于身子骨里的傲气和逆反心思,又怎么可能让自己变成一个献谄媚上的人?
戏子又如何?讴者又怎样?他们不偷不抢,凭着自己的血汗真本事挣钱,在这世上求得一席之地,只要没作奸犯科,没主动拿脸面子送到人手边掴,谁都别想踩着她的脊梁骨要她趴着跪着舔足。
她知道世人对戏子讴者的评价,恐怕和伎子也差不了多少去,可是世人都可以瞧轻他们,唯独他们自己不可以。
如果连自己都低下身去,就莫怪别人踏在自己头上!
“侯爷,我说的不配,是“于世人眼中”呢。”她嘴角微扬,笑容有一丝冷冽。“不过先莫管配与不配,所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您有您的青云大道,我们有我们的羊肠小道,两不相涉,不是很好吗?”
完颜猛深深地凝视着她,凝视得她坚定傲然的目光有些颤动,一股诡异的不安感渐渐袭上心头。
身为深受帝王宠信的四大侯爷之一,被个想纳做小妾的戏子打了脸面,他恐怕就要恼羞成怒大暴走了吧?
她瞬间绷紧了神经,满满提防戒备地盯着他。
可没料想,他锐利深沉的碧眼竟有些黯然,俊美脸庞涌现了一丝令人揪心的落寞怅然。
“你真的生我气了。”
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呆呆地瞪着他。
啥?
“我,喜欢看你。”
她心重重一跳,满脑子冷嘲热讽的话全卡在喉头。
“小儿,我也觉得我应当是病了,有毛病,”他喃喃,挠了挠头,俊脸有一抹奇异的迷惘。“要不怎么会只见了你数次面,就觉得这世上忽然变得特别有趣,特别明亮了起来,总有说不出的新鲜……”
第5章(2)
原是屏气凝神,被他的表情、他的低喃惹得很是不爽又有点见鬼了心慌的风珠衣,脸蛋上有两朵讨厌的红晕才初初有要隐约浮现的迹象,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整个彻底翻黑了。
风珠衣,你也有病,还病得他娘的很严重,才会傻傻站在这里听这个、这个——疯子混蛋侯爷说疯话!
“建议您买两只猴子成天看它们耍猴戏也能得到相同效果。”她皮笑肉不笑,“还更省钱呢!”
“小儿,”他一脸大受打击,随即恼了。“不许你拿自己跟猴儿相提并论,爷真要生气了!”
……老娘再信你疯言疯语胡说八道,老娘风字就倒过来写!
“能得侯爷赞一句“特别有趣,特别新鲜”,小女实是荣幸之至,不过您误把假戏做真戏,小女就不敢奉陪了。”她双手抱臂吟吟笑着。“这贵妾一职,小女是无福消受,还请侯爷您收回,赏给别人吧。”
“小儿难道是生气爷只允你贵妾之位,对你诚意不足吗?”他一脸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