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闻风珠衣吐气如兰,清脆若莺,叮叮咚咚若玉盘落明珠地唱起——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她弯弯柳眉微挑。
“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左右两旁讴者续着唱道。
完颜猛手中酒樽一顿,碧眼掠过了抹莫可奈何的好笑。
“相逢行”暗讽的便是王公贵族豪富人家,黄金做屋,狎妓饮酒,婢妾成群的奢糜情景……这小儿啊,还真是丝毫不放过任何消遣促狭他的机会。
可为何他明明心知她存意打趣嘲弄自己,却半点也不生恼怒,反而觉得他的小儿果然生性胆大聪慧,怎么看怎么可人爱呢?
他笑吟吟地望着台上,手上酒樽又往嘴边送。
“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嚓嚓,鹤鸣东西厢。”她越唱越欢快得意,说不尽地眉飞色舞,在两名讴者附声唱和中,嗓音越发婉转嘹亮。“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鸳鸯生缱绻,锦绣堆绮房,左右复左右,缭乱袖底香,日日享富贵,夜夜做新郎……”
“噗!”完颜猛霎时呛喷了满口酒水,“咳咳咳咳……”
“侯爷!”
“爷!”
“大胆!”
就在完颜猛被酒水呛咳得说不出话来的当儿,乱成一团的姬妾们又是急忙送上锦帕,又忙呼婢唤奴传太医,连安管家和红枣都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前些时日最受宠爱的汝姬已然自命当家主妇之姿,威风凛凛地娇声喝斥。
“好你个下贱不堪的戏子,居然敢在朗朗皓月、堂堂侯府中唱出这等淫词艳曲,暗讽我家侯爷,还害得侯爷贵体受创尊严扫地,来人,给本姬把人拿下问罪,重打五十大杖,一个都不许走漏了!”
安管家心道不好,红枣则是同情地睨了汝姬一眼,垂幕后的风霞光心惊胆战,风珠衣却是俏脸一沉。
芭蕉你个萝卜丁!
还贵体受创尊严扫地,要不要连肾水有亏、耗损过度都扣在她头上好了?呸! “你们还愣什么神?快给本姬上去抓人哪!”汝姬怒道。
幕后的风霞光一脸无奈,已经决定若是今晚此劫得以逃脱的话,定要速至三清祖师观里敬三牲烧高香驱霉运。
“谁敢?”风珠衣向来是个脾气躁的,闻言袅袅婷婷而起,眉眼凌厉美丽夺人,偏嘴角扬起的弧度又是那般娇甜软糯,在场的姬妾看得牙痒痒,护卫奴仆们则是心都快软成一滩水了。
汝姬目光暴怒。
风珠衣浅浅一笑。“谁敢无视定国侯大人的颜面,擅自在他“老人家”亲口召请的堂会上作乱抓人?这话要传出去,损的恐不是“绮流年”的名誉,而是定国侯府亮闪闪的金字招牌呢!”
“你!”汝姬气得险些眼歪嘴斜。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安管家和红枣及一干护卫奴仆皆点头如捣蒜,也没顾得听清楚人家小姑子话里说的是什么,光是一口好嗓子就叫人酥软得心服口服了。
而早已缓过一口气来的完颜猛则是兴味浓厚、意味深长地直勾勾盯着台上小儿这惯是伶牙倒齿、勾人可人意儿的小妖精呀……
如果风珠衣知道完颜猛对自己笑得恁般温柔风骚,心中暗唤她的是这一声肉麻透骨的“昵称”,肯定手上的琴就当头砸过来了。
不过她明媚的眸光一瞥,哪里看不出完颜侯爷的“贵体”已经无恙了?
“侯爷大人,今晚这出“姬妾发火,殃及池鱼”的戏码可还好看?”她巧笑倩兮,眸底却连一丝笑意也无。
完颜猛心一突——要糟,玩过火了,小儿真恼了。
“还请爷听妾身一言。”汝姬能艳冠侯府后院一众美妾,成为完颜猛前些时日召唤最多的爱宠,自然有她一番手段,见情况苗头不对劲,立时又换过另外一款风情,楚楚可怜地叹道“侯爷,您平时最是礼贤下士的,还特地以重金礼聘这“绮流年”过府唱堂会,可万万没想到,这讴者却借大曲明褒暗眨予您。汝姬虽是咱们府中小小一名姬妾,也不能眼睁睁瞧着您受辱而忍气吞声不敢言,这才一时冲动忘了自己的身分,还请侯爷恕罪。”“哟!”风珠衣眉儿挑得更高,倒是对这汝姬有几分另眼相看了。“还行啊!”
看来定国侯府美人如花,还兼卧虎藏龙,什么样的人才都有,倒是她小看人家了。
也不知往后她搜罗的面首会不会也像这些姬妾那般,为了她这个“主子”而争风喝醋、争相讨好……光想象那个美妙的画面,就不由得教人满心欢喜好生振奋呀!
完颜猛素来是个怜香惜玉的,尤其在不伤大雅、无损厉害的情况下,他多半是笑吟吟地看着姬妾们娇滴滴的争风,极少介入其中分个是非输赢。可是这回不知怎的,明明知道“他家小儿”也不是个好吃的果子,连自己都常被她噎得一口气吐不出也咽不下,小小汝姬的心术恐怕在她面前还不值一提,可他就是莫名地感到阵阵心慌心虚起来。
小儿该不会以为他今日故意叫“绮流年”的堂会,就是为了戏弄于她的吧?
“莫胡说!”他浓眉一拧,脸色有些不好看了。“珠衣大家乃是今晚我侯府贵客,非是侯府后院那些……呃,姊姊妹妹,可随意由得汝等诬言诋毁,还不速速向人家赔罪?” 大汝姬虽然猛一听有些不快,可再转念想,自家侯爷这不是立马就分出了亲疏远近吗?台上这戏子可是“外人”,而她汝姬才是他的“内人”呢!
一想,汝姬登时就乐了,心甘情愿地屈身下拜,莺声坜坜地赔罪道“是汝姬失礼了,还请珠衣大家莫怪。”
好,他府中的姬妾在大面儿上果然还是懂事的。
完颜猛满意地微笑,颇为欣慰地点点头,随即转而笑视风珠衣。“小儿,汝姬已经道歉了。”
——所以呢?
风珠衣似笑非笑,璀灿猫样的眸儿打量了众人一圈,尤其是心愿得逞的汝姬,还有碧眼深邃、若有所待的完颜猛……
“小儿。”他催促道。
——这又是唱哪出呢,侯爷大人?
是您的姬妾虽然骂爽了,可都不惜屈节,纡尊降贵同个小小戏子赔礼了,这个戏子还不快快捡着了面子就赶紧下台,莫不是还想闹得大家都不好看,让你这侯爷没脸了?
“好说好说,倒是阿衣学艺不精,今晚扫了侯爷和“列位夫人”的好兴致,阿衣在此领着“绮流年”全班向贵人们赔礼了。”风珠衣款款行礼,再起身后笑意不绝,但眼底深处已有一抹潜藏的冷意。
可不都是一群“高高在上,恣意弄人”的贵人吗?
……原来,他也不例外。
三清祖师观里,香烟缭绕。
“小施主,今儿怎么这么安分哪?”玄极道长拎着两迭小道童们新捣弄出来的热腾腾粟米糕,塞了一迭子给她。“来,尝尝,这可比你上回糊弄贫道的“桃花红蛋”好吃又有诚意多了。”
那粟米糕色呈金黄,又香又软又糯却不沾手,三片扎串成一迭子,既可一片一片吃,也可以豪迈些三片压做一厚片大口咬下,清甜不腻,软嫩中又带一丝弹牙劲儿,粟米香气在唇齿间荡漾,越嚼越是满口生香。
风珠衣大口大口吃着,满嘴咿唔,眉目舒展欢喜不已。“唔唔,好吃好吃,虽说不似我的“风华绝代托紫嫣红桃花醉,缱绻如梦一抹红艳艳”那般有风情,却胜在朴实,诚恳,踏实,好,很好。”
玄极道长越听嘴角越有抽搐的冲动,“你再这般夸下去,贫道家的粟米糕都快能当选盛汉王朝十大良人之首了。”
“唉,老道爷,您说话就是有水平有角度。”她煞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对玄极道长握拳打了一揖首,语重心长地叹道“这年头啊,哪怕连块糕都比男人可靠多了!”
玄极道长却从个中听出了一丝八卦的意味来。哟,这是小姑子心眼儿长了,桃花开了,三清祖师爷的灵签应验了吧?
“由此可见小施主真真是红鸾星动了。”老道长笑嘻嘻。“世上姻缘最好不过顺其自然,正所谓有缘千里一线牵——”
风珠衣奇罕地瞅了老人家一眼,一头雾水。“啥?”
“小施主不是已然遇见了命底那人了吗?”玄极道长抚着白须吱吱笑,越发显得慈眉善目眉眼弯弯。
“老道爷又忘了,阿衣是不成亲的。”她听明白了,随即咧嘴一笑。
“可贫道瞧小施主印堂发光,眼角眉梢隐有霞色,左颊有桃花之纹,右颊有石榴之象——”
“您干脆说我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凤头在胸口好了,哇哈哈哈哈……”她噗地捶地狂笑起来。
玄极道长一张老脸都黑了,下一刻忽然把她手中咬了大半的粟米糕抢了回来,小孩儿赌气般地念叨“不敬长上,不给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