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他们在香港太平山区拍摄警匪追逐的外景戏,不仅动员大批临时演员,甚至出动两部直升机,场面不输好莱坞。
山路崎岖陡滑,又下着大雨,在这样的环境下拍戏,每个人都叫苦连天,唯独任胜天像个过动儿一样地跑上跑下。
然而,五个小时之后——
「喂,小妹,天哥叫你上去。」
「他不下来?」
「可能累了吧。」
是喔,过动儿原来也会累。
问题是他累,难道她就不累吗?尤其她的腰经过山路的折腾,已经快断了。可是他都叫了,能不上去吗?
于是,十五分钟之后——
「喂,怎么这么慢?」任胜天一见她就抱怨。
她连顶回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空前的狼狈。
雨虽然停了,但满地泥泞湿滑难行,为了不让自己摔成脑震荡,或是掉落山谷人间消失,她只得手脚并用。
结果人是爬上来了,腰却直不起来。顾不得形象,她弯着腰往石头上一坐,等待腰痛缓解。
「快点!我伤得很严重,这里乌青、这里破皮流血,还有鼻子也断了……」
她瞪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外星语。
「我不要血肉模糊,也不要太窝囊,就算死了也要帅帅的。」
她依旧瞪着他,似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你怎么回事?快点弄啊!」
见他急了,她移开视线。「我没带化妆箱。」
「没带化妆箱?」他火大了,「你搞什么?!」
他火大,她更火,「手跟脚都拿来走路了怎么提化妆箱?!又不是狗,可以用嘴巴叼!」
听了这话,他先是发飙咒骂,接着终于留意到她满身泥巴的窘态。
「叫小郭去拿上来。」发现他一直看着自己,她不自在地说。
他看着她,好像没听到她说话。
「不然,将就用别人的。」
他依旧看着她,似乎没有任何打算。
「算了,我下去拿。」
见她挣扎着站起来,他一个箭步,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扛起,走下坡去。
「我自己走啦!」在他背上,她慌到不行。
「你腿短,浪费时间,抱紧了!」
接着溜滑梯似的,他左弯右拐、三两个下滑的惊险动作,竟然就到了之前待命的半山腰。
「瞧,就说你腿短,三分钟的路你花了二十分钟。」
「是十五分钟。放我下来。」
「化妆箱在哪?」
她手一指,他走过去,把她放在折迭椅上,然后往她面前一蹲,「快点,我不要血肉模糊那种……」
「知道。」她尴尬地用湿纸巾擦手,「你要帅帅的死去。」
「我没要死,那只是比喻,主角死了还有戏唱吗?」
「闭上眼睛。」她开始在他脸上制造鼻青眼肿,以及多处血痕,再顺着流向,在他胸前洒上血迹斑斑。
「看一下,」她递给他镜子,「没有血肉模糊,也不窝囊。」
「哇塞!跟真的一样。」
当他满意地揽镜自照,她抓住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也要?」
「难道你用脸打架?」
「也是。」
没多久,右手的指节一个个变得红肿,接下来换左手背的擦伤。
「待会儿起码要再拍三个小时。」他说。
「嗯。」
「你要我下来,还是你先上去我再背你下来?」
「白痴。」
「你说白痴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很白痴的意思。」
「你竟然骂我白痴,也不想刚才是谁英雄救美。」
「好,我收回。还有,」她放掉他伤痕累累的左手,别扭地说:「谢了。」
「这还差不多。所以呢,你是要我下来,还是你先上去我再背你下来?」
「白痴!」
吼!天下有这么笨的脑袋吗?
这么笨的脑袋,其来有自。
所谓「用进废退」,他的笨,其实是长期不动脑造成的,用则进化,不用当然就退化了嘛。
前不久,「赶尽杀绝」才刚杀青,经纪公司便要他马不停蹄地投人电影、写真集、还有广告的拍摄;他知道之后直嚷着罢工,可最后还是乖乖地配合,因为争取权益太过麻烦。
演戏也是。要他动脑思考或用心感受简直比登天还难,因此只要碰到内心戏就完了。
「任帅,演戏不能台词念完了事,要有feelings,知道吧?」
「我英文很破,不懂何谓毕淋湿。」
「既然是父子相认,表示之前并不知情,所以应该先震惊、接着激动,最后再百感交集,懂吗?」
「编剧夫人,你高估我了,没学过川剧怎会瞬间变脸?」
「胜天,你看过人间情、金钱世家、蓝色霹雳火……这些狗血剧吧,照着演就对了,保证赚人热泪。」
「你是叫我又喊又叫?对不起,歇斯底里不是我的死呆鹅。」
「儿子啊,来我怀里体会一下父亲的温度,感觉就来了。」
「恶!」
伟来周日剧「离我远一点」的拍摄已近尾声,只剩一场父子相认的戏,无奈这场戏一拍再拍,感觉就是不对。
眼见迟迟无法杀青,大笔银子跟着烧掉,制作公司急得跳脚,于是导演、编剧、制作人,甚至演父亲的男演员都轮番上阵。
可惜上阵又下阵,无功而返,因为他根本不投人。
最后,小郭出马了。
「天哥,这场戏拍三天了,再拖下去……」
「我也不想啊,可是怎么演导演都不满意,有什么办法?」
「那你就照他们说的试试嘛。」
「我有啊,问题是演出来又说不是他们要的样子,存心挑我毛病。」
他把长脚跷到椅凳上抖啊抖的,完全不当一回事。小郭看到他这副模样,也没辙了。
因为必须随时待命,她一直坐在旁边玩手机游戏,但那些对话吵得她不能专心,白白丢掉一堆分数。终于,她受够了。
「演不出来,叫他们改剧本就是。」
「谁说我演不出来?」
「那你演啊,也不想想把整个剧组晾在这里三天的人是谁!」
他被激怒了。「你怎么不去怪编剧,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一定要父子相认?」
「你这话很奇怪,人生父母养,谁不想要有个爸?」
「我。」
「什么意思?」
「爸有屁用!成天不见人影,只有在赌输了后回家要钱,或找出气筒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老爸你会想要吗?」
「你说的……」
「就是我那赌鬼老爸啦,怎样!」他激动地放下双脚。
「那他……人呢?」
「死了,我八岁的时候。」他假笑两声,「老天有眼,人间少了个祸害,我们家也终于可以平静。」
因为意外,她失声了。
「可惜没多久,我妈也生病去世了。一个女人养两个小孩,还要随时填补赌场的无底洞,不累出病来才怪。」
她不敢看他,只好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五彩泡泡不断地升起又降落。
「可怜她没享过一天清福,连儿子成为大明星的风光也看不到。」他故做轻松,「要是她还在,我一定给她买十;帝宝、请十个佣人、每天吃十个大苹果,她最爱吃苹果,可是都舍不得买……」
他哽住,就此沉默不语。
这时候,她觉得应该找些有水平的话来安慰他,于是她说——
「你爸是个混蛋。」
「说得好。哈,那个混蛋活着的时候,我常想他为什么不去死;他死之后,我又想他为什么不早点死。」他嘲讽地笑了,「我这个儿子也很混蛋吧!」
这样的他,让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两人便闷声坐着。
突然间,她问:「如果,呃,我是说如果,你爸出现在你面前,求你原谅他过去的混蛋行为,你会怎样?」
「无聊,人都死了。」
「说说看嘛,又不会少块肉。」她催他。
挣扎过后,他开口了。
「其实我也想过,而且不止一次,」他垂下眼睑,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如果有一天,他突然跑来求我原谅他接纳他,我会怎么说。」
转过头,她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那是没了平时的吊儿啷当、正压抑着情绪的他。
他的声音低沉难辨,她朝他贴近些,感觉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
「去死吧!在你那样对待妈、对待我们姊弟之后,你还有脸请求我的原谅?别妄想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喊你一声爸爸。」
她吸吸鼻子,对小郭使了个眼色,然后抬起他的脸,开始这三天来第
三十八次补妆,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补妆完毕,她拍拍他抑郁纠结的脸。
「去吧,去告诉你老爸,他有多混蛋。」
「我不……」
不顾他的反对,她将他推向已各就各位的聚光灯底下,虽然残忍,但此时不把握更待何时。
仓皇失措的他,内心仍余波荡漾,当看到男演员朝他走来,直觉摆出防卫的姿态。
「儿子啊,是我。」
他先是错愕,随即在领悟对方的身分之后,脸上立刻显现嫌恶与鄙夷。
男演员往前两步,作势要抱他,他慌忙倒退,并举手阻止对方继续前进。
「别过来!」
「我是爸爸,你不记得我了吗?」
「走开!我没有你这种混蛋父亲!」他紧握双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