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入了宫,规矩多如山,但若是遇到生日,家人可到角门探望,若是至亲过世,也可回家捻香。
黄招弟自己虽然刚刚有糟心事,但她们三姊妹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实在是都希望对方好,明杓入宫至今,家人不曾探望,这回总算是想起她了。
于是也替她高兴,催促,“快去。”
康明杓心想,肯定没好事,但如果不去又显得很怪,角门那几个侍卫嘴巴很大,她也不想自己的事情传开。
混在芸芸众生中最安全,标新立异最危险。
于是慢吞吞站起来,心中哀叹一声,顶着夏天的大太阳,朝着角门过去了。
八年不见,汪氏还是那个样,康光宗也差不多,但康明杓从十岁儿童变成十八岁的少女,模样是大大的不同。汪氏跟康光宗两母子你看我,我看你,这才在彼此的诧异中确认眼前的大姑娘是他们家的女儿。
康明杓是晚辈,依照礼仪先打招呼,“祖母,爹。”
康光宗还在错愕,“杓丫头……你、你都这么大啦。”
“女儿今年都十八了。”
康光宗提起手中的食盒,“这是你奶奶早上起来给你做的长寿面,你带回去吃,小心点,别断了,要一口气吃完。”
康明杓接过盒子,“女儿知道,谢谢祖母,谢谢爹。”
然后三人进入寂静。
夏天午后的太阳非常毒辣,三人当然不可能撑伞,只能让太阳晒着。
她觉得很好笑,但是想想,在侍卫眼中他们应该在叙天伦,就像所有过生日的粗使宫女一样,没什么不同。
那就好,不要跟别人不一样。
大概过了一刻钟,康明杓开口,“女儿在厨房工作,差不多要开始准备晚饭了,谢谢祖母跟爹来这一趟。”
“唉,丫头啊。”汪氏连忙拉住她,“你在宫中过得还好吗?”
“还行。”
汪氏又拚命使眼色给自己儿子,康光宗只能呐呐开口,“你弟弟之前有个童养媳,但去年生孩子时没过那个关,人跟孩子一起去了……我跟你祖母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想再给你弟弟找一门媳妇。”
她不动声色,“那挺好的。”
汪氏连忙附和,“是该这样,明魁这才十六岁,当然还要娶妻生子。”
“我们是相中牛家的大妞,不过牛家说聘金要五两银子……”
康明杓内心明白,但还是装作不知道,“那也是应该的,牛家把大妞养大,花了不少心思,嫁了人,家里就少个人干活,要五两不过分。”
汪氏装出为难的样子,“可家里……拿不出五两啊。”
康明杓一脸惊讶,“祖母,孙女儿当时可是签了终身契,那有五十两啊,这也才不过几年而已,怎么就没了。”
康光宗尴尬,汪氏也是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过了一会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提了。”
汪氏又是几次使眼色,康光宗拗不过老娘,只好结结巴巴开口,“我们康家,就明魁一个儿子,将来都靠他了……他对大妞也很满意,不过家里真拿不出五两……”
“那就只能让弟弟先去做工赚钱,赚够了钱,再来娶老婆。”
“那怎么行?”汪氏急了,“你弟弟将来可是要考状元的人,读书都来不及,哪来的时间做工?”
“没时间做工,却有时间娶老婆?”
汪氏噎住了,卖了孙女的那五十两,花了三两给孙子买个水灵的童养媳,花了二十两把茅屋修成瓦屋,又花了五两修了炕床,还有二十二两,汪氏看亲弟弟一家苦,所以给了亲弟弟十两,买了不少小牛,小鸡回来养,剩下没几两,给明魁办个热闹的婚礼就没剩,谁知道银子这么不堪用。
那个童养媳也是个没用的,不过生个孩子居然就这样没了,白白养她这么多年汪氏刻薄的想。
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重点是明魁现在得再娶一门老婆,给她这个祖母生个大胖曾孙,考状元,传宗接代,两不耽误。
“杓丫头,祖母就老实跟你说了吧,家里没钱了,但明魁一定得娶妻,我听说入宫的粗使宫女一个月也有一两银子,你把存的银子拿出来给你弟弟娶妻生子,他怎么说也是你亲弟弟,你不能不管他。”
“我没钱。”
汪氏起疑,“一个月有一两呢,怎么会没有?你该不会是心疼银子不想拿出来吧?”
“我老死才能出宫,在宫中没盼头,存钱做什么,给了银子就爱买些好吃的,那些例银,买鹿肉鲍鱼,龙虾熊掌,慢慢吃没的。”
汪氏大急,“你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都不替家人想,银子当然是要存起来,好给你弟弟将来盖大房啊,不然等他将来儿孙满屋,是要住在哪里。”
康光宗还算有点羞耻心,忍不住拉住汪氏的手,“娘,算了,杓丫头吃点好吃的,那也不过分,我早说今日不要过来了。”
杓丫头被签了终身契,是他后来才知道的,虽然有点不忍心,但已成定局,只好想,至少五十两银子能让家里过好一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把杓丫头的卖身银拿十两去给舅舅,他听了都快气死了,但他生性懦弱,又不敢质问母亲,只能暗自生闷气。
前几日母亲便跟他说起今日的打算,他觉得不太好,杓丫头入宫这么多年,他们都没去探望,现在一看就要拿钱,康光宗怎么说也是个秀才出身,好歹读过书,要点脸,但他一个读书人,当然拗不过一个强势的老母亲,今日只好跟着来,杓丫头那句“我老死才能出宫,在宫中没盼头,存钱做什么”,真像连续的耳光,打得他两颊生疼。
“娘,算了。”康光宗劝着汪氏。
“什么算了,做人家姊姊怎么可以这样,不想着自己弟弟,只想着吃。我就知道,她就是不希望明魁好。”汪氏恶狠狠的骂,彷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你有也好,没有也好,你都得拿出五两银子来。”
康明杓无一脸所谓,“我说没了就没了,祖母再怎么生气,我也没有银子可以给。”
康光宗眼见母亲跟女儿杠起来,有点担心,于是想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主意,“杓丫头,你入宫多年想必有来往密切的小姊妹,你就先跟小姊妹借,再慢慢还给她们,不就可以了?”
汪氏气呼呼的道:“这样也行。”
“借了要还的,爹,女儿的银子是每个月辛苦换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康光宗呐呐的问:“那你弟弟怎么办?”
康明杓心想,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儿子,何况康明魁也没把她当过姊姊,从小大呼小叫的,还会踢她取乐,现在要她帮忙张罗婚事,想得美。
“我也没办法,祖母已经把我卖了,还卖了一辈子,我没办法再卖第二次了,弟弟要娶大妞,让他自己想办法。”
汪氏突然抢过她手中的食盒往地上一扔,食盒中的面碗打碎,长寿面洒了一地,“不帮你弟弟想办法,你就别吃。”
康明杓好笑,“不吃就不吃,我在宫中餐餐一菜一肉,吃得可比家里好得多,祖母没发现,我长得都比爹还高了。”
康光宗个子不高,但是再矮也是个男的,突然发现自己女儿都比自己高了,脸上出现诧异神色。
康明杓想想时间也差不多了,“女儿要回去厨房干活了,祖母跟爹请自便。”
说完这话,她不顾汪氏的咒骂,自行走了。
第二章 当上婕妤了(1)
康明杓二十岁了,因为年纪大了,力气更大,跟许春花一起被派去洗衣房小姊妹能在一起,是管洗菜的赖姑姑帮忙开口说情的,所以离开前两人去跟赖姑姑磕了头,赖姑姑见她们知道好歹,内心也有些安慰,嘱咐她们好好做事,不要偷懒,两人一一点头。
至于黄招弟,去年冬天染上伤寒一直没好,而且越来越严重,原本只是鼻涕,然后开始咳嗽,接着血也出来,血越咳越多,管事的人怕她死在宫中不吉利,把她赶出去。
康明杓得到消息,一路追,好不容易在半路看到人,黄招弟咳得神智不清,连她是谁都认了好半晌,康明杓心里一痛就算回了家,黄家也不会给她请大夫的。
她把自己这几年存的银子都给了黄招弟,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还有一点碎银子,“招弟,你找个医馆住进去,该花的就花,要是钱不够了,传口信进宫,我再想办法。”
黄招弟眼睛都红了,“咳,咳……”
十年姊妹,她怎么会不知道明杓节省着不用钱,为的就是老时得到恩赦出宫,到时候至少能过上几年舒心日子,但这些银子,现在都给她了。
“别说了,小心受风。”康明杓替她把帽子戴好,“招弟,好好活着,等我将来得到恩赦,去找你玩儿。”
黄招弟眼泪流了下来,想说话,但又是一阵咳。
康明杓抱抱她,“趁着天色还亮,快走吧。招弟,答应我,别省银子,医馆开什么药,你就买,能活着最重要,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