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一顿,被陌生人这样触摸实令他心生排斥,但随即又想,到底是他先抓住人家,好像也怪不得谁。
他抑下想举袖抹眼的念头,轻声道:「四周暗下,双目自然不能视物。」
今夜月色皎洁,湖上波光潋灩,她一双凡胎肉眼还能将周遭景致看出一道道轮廓,更别提离她甚近的他,长眉入鬓,密睫若扇,挺直鼻梁在半边颊面上形成阴影,分出明暗的俊雅容颜,有种清风明月般的淡然孤高。
她能看清楚他,他却完全不能视物,哪里能说自然?
分明……是病。
夜盲。
她再次张嘴,最后却用力抿成一直线。
他紧抓她不放,无非是要她带领他离开,她运用食指和中指,仿照两腿走路的方式,让两根手指从他手背上慢慢「走过」,表示要送他到明亮之处。
他眉微挑,点点头。「有劳了。」
不等她动作,他那只扣住她的手已自动自发沿着她的胳臂往上摸索,摸过肘部、上臂,最后搭在她肩膀上。
她面红耳赤,心尖直抖,万幸还隔着衣物,没让他发现自个儿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于是她在前、他在后,跟随她的脚步,他离开湖心小亭,走上九曲桥。
八成是她的错觉,就觉他掌心好热,热度直透衣料,烘得她半边肩头既烫又麻。
她怎么都料想不到,原是好奇溜过来,欲瞧一眼东海卓家从湖心拔地而起的镇宅玉石罢了,竟演变成如今这般情状。
自见过他那三件花鸟玉雕之作,心中便生景仰,私下不由得留意起关于昙陵源雍氏的大小消息,此际她就与仰慕的对象走在一起,她还得知了他身上一个不为人知的病症。
心绪是矛盾的,起伏跌宕,既想着赶紧走完这九曲桥,送他到明亮处,令他双目得见光明,又想这座桥最好弯弯曲曲走不尽,让她能同他说上话,聊个尽兴……但,她到底是要守戒,这座桥再长再弯曲,两人相伴走得再久,她也无法开口。
满身热气,烘得脑门都有些发昏,以为与他就是这样了,徐慢到偏幽柔的男子声音却在她身后响起——
「如今卓老家主已故去,你既练就这一手循脉相玉的本事,继续留在东海卓家为仆为婢,实是埋没了。」随她踏出一步再一步,问:「不知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
她陡然一个踉跄,还是身后的他立时紧扣她的肩头,助她稳下脚步。
他低低「啊」了一声,带笑道:「都忘记自报家门和姓名了。」一顿。「在下雍绍白,出身昙陵源雍氏,雍氏与东海卓家相同,皆以治玉为家业……想你既涉足治玉这门行当,应该听说过昙陵源雍氏,若你愿随我去,卓家这边我自会替你出面。」
此际两人已回到九曲桥头,挂在左右两侧的灯笼提供了些许照明,许是目中忽然映入火光,她回首面对他时,就见他努力适应地蹙起眉峰、微眯双眼。
持续被认作卓家的仆婢,除了无言还是无言,但他的邀请令她受宠若惊。
他这是想揽才。
他是觉得……她是个人才呢。
被「大神」肯定的满足感充盈心间,她傻傻凝视他,心底咕噜咕噜冒出一团团蜜味,还带点婴儿肥的嫩颊红扑扑。
绝对是少女的春心在荡漾。
下一瞬,她全凭荡漾的春心本能行事,一把覆住他仍搁在自己肩上的手,柔嫩掌心贴着他的手背,嫩润五指微微收紧。
他扬眉,眉心微乎其微一蹙,俊容沉思般略偏。「所以……你这是愿意之意……嗯?」突然间他表情一变,被天雷击中、骤然顿悟似的——
「不对!我记得卓老家主收在身边使役的四名聋哑仆人皆是男子,无一人是女儿身,且年岁皆已半百。」他反手将她扣住,落入掌中的是一只肤触细嫩的柔荑,亦不像治玉者该有的手。「你是谁?为何装聋扮哑!」
她内心大叹。
欸欸,绝对不是装聋子啊!至于扮哑,那也是……情非得已!
就在此际——
「爷啊,您在园子里吗?在的话应一声。」
「双青你喊小声点儿,这儿可不是咱们府上。」压低声音,语调既急又气。
「元叔,喊小声了,爷怕是听不见,哪能应声嘛?」
「你还有嘴应话?不是千叮咛、万交代,要你寸步不离跟在爷身边吗?你瞧你干什么去,把爷都给弄丢,一入夜,爷那双眼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
百般委屈。「爷说要独自走走,想想事儿,他不让人跟的,我本以为仅在这座回游山水园子里,无妨的,哪知道天都暗下,还不见爷返回……」
不远处,悬挂成排灯笼的回廊上,出现两名今日跟他一起到访的随从,白日在卓家公祭大堂上,她见过的,一个是肤色黝黑的中年壮汉,一个是嘴上未长毛的小小少年,后者年纪瞧着较她还小。
突然出现其他人,她实不知自己怎会如此不淡定,彷佛偷偷摸摸干着令人脸红心跳的事,乍然被撞见一般。
想也未想,她蓦地使劲儿挣开他的掌握,提裙便往园子的另一头跑。
「你……站住!」雍绍白朝她跑开的方向一嚷。
「爷——元叔、元叔,爷在那儿啊!」名叫「双青」的小少年循声望来,终于在九曲桥头上寻到他家的主子爷。
雍绍白当然已听见自家随从的唤声,他并未理会,患有夜盲的双目仍执着地锁定某个点。
湖岸边的灯火依然稀微,但已能让他的目力恢复个三、四成。
他固执地想去看清,还是看不清,捕捉到的仅是浅淡的一抹身影轮廓,如受到惊吓的小兔儿,慌不择路般从他身边逃离,很快就隐没不见。
唯一能断定的是,那是个骨架纤细的姑娘,个头不及他胸口,若非天生个子娇小,就是年岁尚小,仍等着往上抽长。
还有,小姑娘家有着一大把丰厚长发,发丝甚是柔顺,因她跑动时,荡在背后的长发飘飘如浪生动,裙摆亦生波。
……可恶,这小姑娘家到底是谁?
第一章 究竟在谁手里(1)
五年后。
天朝帝京的东大街,一向是古玩、珠宝首饰和玉器买卖的聚集地。
京畿繁华,百业昌隆,寻常时候过来东大街或闲逛、或寻宝的百姓本就不少,这几日人潮更为汹涌,几已是摩顶放踵之态。
原因很简单,因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刚落幕,每回这场玉行界里的一等大事从操办到结束,东大街都得跟着热闹上好些时候。
所谓的「斗玉大会」,一开始是帝京的玉市行馆兴办的一场赏玉宴,旨在广邀同行同业的朋友相互交流。
按规定,与会的玉商们,每一家至少得提供三件小玉器、又或者是一件大型玉器作为展示,让同是治玉、赏玉的行家们赏玩。
经过数十年至今,单纯赏玉评比的交流规模渐渐扩大,不再局限于帝京,而是天朝的治玉大家们和各家玉商全来共襄盛举,赏玩的活儿亦添进紧张刺激的气氛,演变成大小流派之间的拼比,以及玉商们比眼力、比手腕,甚至是比家底的「战场」。
每到「斗玉大会」,作为主办场子的帝京东大街总要轰动一场,即便盛事落幕,热度依然持续,甚至整条东大街会更加热闹、挤进更多人,因为「斗玉大会」上所有买卖不成、或是被评论为次级的玉料、玉器,十有八九会就近流进当地规模最大的玉市。
身为玉商,经营玉行,完全靠眼力吃饭。
只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再厉害的治玉师父和玉商老手也有看错眼的时候,一旦错失佳品,让东西流进寻常交易的玉市里,那就各凭本事了,看谁能来「捡漏」捡个彻底。
捡漏。
最被古玩行和玉行里的人们津津乐道的事。
好玩意儿因蒙了尘被当成次级品,甚至是破铜烂铁来看待,用低得不得了的贱价出售,让火眼金睛的识货人捡个天大便宜,这便是行话里的「捡漏」。
没有比这样的事更令人兴奋难耐的了!
因此「斗玉大会」一结束,整条东大街的营生翻倍再翻倍地火热起来,涌进来的人们大多数都认为自己就是那火眼金睛,就是那慧眼识美玉之人。
所谓「今日筚路蓝缕、明朝拜相封侯」,倘若能稳稳相中一块宝玉,金银有价玉无价啊,届时就靠美玉翻身致富,也不是不可能。
「说到底,苏姑娘可是咱们帝京玉市众人皆知的女先生,更是治玉大家云溪老人的闭门弟子,那能耐绝对没得比,姑娘都说这南天流派的『翡翠卧牛』不真,那咱便信得真真的,这玩意儿只得下了展示架,可不能让一个不真的次货伤着咱们店铺的颜面,您说是不?」东大街上,一家经营已超过三十年的玉行,上了年岁的老东家眨着近来渐感迷蒙的双眼,对着一名骨架纤细、柔发乌亮的大姑娘家边笑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