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面容憔悴的小笠原龙太郎微微一哂,插着点滴管线的手朝搁在床侧的椅子挥挥手,“来,这里坐。”
依言坐下,关切的眼神迅速的将他整个人上上下下扫过几回,“您气色不怎么好,但精神还不错嘛。”
“医生是没有给我绝对的保证啦,不过,看他来巡房时的信心十足,大概是觉得我应该撑得过去,只要以后多注意饮食起居,而且认命的戒了烟、酒那些坏毛病,说不定就能长命百岁呢。”性子幽默的小笠原龙太郎叹起气来,“有得就有失,身体健康跟口腹上的满足,有时真不能并存呢。”
“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两项选择真撞在一起,当然是活命要紧。”太过拘谨的言行举止他只撑得了几分钟,然后就又恢复到以往的直率了。
横竖,要他正经八百的一问一答,别说他不习惯得近乎别扭,恐怕人家长辈看在眼里,也不认为他的表现能有多自然。
“没错,你说的没错,能活命才是最重要的。”显然,小笠原龙太郎相当赞赏他未经修润的回答,“这些年来,你的个性倒没什么变嘛。”
“是没怎么变。”依旧是话如刀锋、直来直往,石黑公敬自嘲的想。
“不过,年轻人的性子烈一点,也是无可厚非的。”他带着感慨地摇着头,“这年头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挺爱像你这种类型的男人。”在大学授课二、三十年,接触到的毛孩子不在少数,除了课业外,听得最多的,不外乎就是情呀爱的。
成天都与果树为伍,他哪有兴趣去理这些五四三什么的?“我很少接触那些三姑六……呃,女孩子。”他再怎么直率,在长辈眼前,多少还是会收敛一些。
“先前听强介提过了。”小笠原龙太郎笑得很和蔼可亲。
这些年除了果园,公敬很少主动关心过什么事情,那时强介很感叹的这么剖析过弟弟的心理,而今日看来,倒似不假。
“我哥哥他跟你们聊了些什么?”他问得很谨慎。
“东聊西聊,都那么多年没见面了,刚起头,总会嫌生疏了些。”低忖了会儿,小笠原龙太郎抬眼望他,眼底的打量味道颇重,“公敬,你这趟前来,除了探视我,应该也是想见见小阁吧?”
“是的。”人家长辈都已经爽朗的单刀直入揪出话题,石黑公敬也不闪躲,
“我希望能见到她。”
“想见她?在这之前,你有的是机会可以到北海道来造访呀。”
“因为我没那份勇气。”没胆子就是没胆子,是事实,他才不屑扯些不相干的理由来回避。
“勇气……”沉沉叹着气,小笠原龙太郎又说:“这些年,你一直没忘记那件事?”
“没有,”眼神一黯,石黑公敬豪爽的神情敛沉不少,粗犷的面容掩上淡淡的老成与怅然,“我怎么忘得了呢?”
“我想,应该让你知道一件事。那年小阁受到的惊吓,足足花了她将近十年的时间接受心理治疗才平复,你知道这事吗?
“我……我……对不起。”
“别多心,我们不是责怪你,你也不是存心这么做的。其实都已经那么久的时间了,老想着不愉快地过往是不健康的心态,只不过,为什么你现在又有勇气出显在这里了呢?”他很好奇。
“因为小文。”
“她是……”
“噢。”石黑公敬重重地拍了下额头,“抱歉,小文是我未来的嫂子。”
“强介的未婚妻。”小笠原龙太郎眼眸微亮,“真希望能有机会见见她。”是有听强介口气轻松的提过她,而会让思想保守的强介在提起她时,俊雅的脸庞竟不自觉的泛起温柔神采的女人,料想应该不差才是。
“小文是个个性很开朗的女孩子。”虽然初相处的那段时日,他对她的评价可没这么大方,但既是个不争的事实,他才没小气到推翻这么,“见到她,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阁……”
就是因为青春洋溢的小文看来总是那么的无忧无虑,教他一时不防,让积沉在心中多年未褪的愧疚冲破了线,想见小阁的心情才会逐日增强,再加上知他甚深的哥哥在一旁默默支持与筹画着,所以他开始期待着再次见到那个小女孩的日子的到来。
“小阁她的确是变了不少。”小笠原龙太郎也很感叹。
“是我的错。”
“也是我们的错。”迎向他疑惑的视线,小笠原龙太郎逡巡着妻子的手,“或许这样说,有点太……嗯,该怎么形容才是恰当呢?我们一直希望小阁能成为个大家闺秀的乖巧女儿,而她也确实没让我们失望。但怎知道她似乎是太乖巧了些。”
当一个柔顺娴淑的女人不是坏事,可是若乖巧听话得过了分,就失去了生命所赋予的精神了,而小阁仿佛硬生生地将本身具有的活力给压抑了。
“她真变得那么多?”哥哥跟小文自函馆回来,绝口不跟他提及谈话内容,连她的丝毫点滴也不肯泄漏,只轻描淡写的表示事情已全都办妥了,如今听到她父亲用带有遗憾的口气谈起她……她果真变了个样?!
“等你有机会见到她,就会明白我的话。
“她呢?”卡在脑子许久的问题,石黑公敬终于问出口了。
“回函馆的家里了。”
他微愣,“为什么?”
“因为家里经营的温泉旅馆这几天缺人手帮忙打理那些琐事,而她妈这段时间得留在这里,分身乏术,只好将担子交到她手上了。”
“原来她回家了。”他喃念着,难怪蘑菇了了这么久,都没见到她的人。
“这段时间,她恐怕得留在函馆的家里了。”小阁与强介的约定他是知情的,
“很抱歉,但旅馆得有人顾着。”
石黑公敬的神情写着强烈的反对。
若没记错的话,小笠原阁那位当建筑师的哥哥前年就已举家移民到波士顿,姊姊嫁到京都,家中三个小孩就只有她留在函馆。可此刻,在东京大学当教授的爸爸因病住院,掌理家事的妈妈也赶赴医院照顾病人,这岂不是代表着在函馆空荡荡的家将只有她一个人住?!
“不会吧,你们就放她一个人在家?”
“可能暂时得这样了。”小笠原夫人的口气也有着担忧。
之前,厨子才开始休半个月的假期,而另一个员工的妻子这几天适逢预产期,也说不晓得什么时候生,再加上气象报告说这几天随时都可能会开始降雪……人在医院里,她的一颗心全都搁在家里跟小女儿身上那。
“你们别担心,我会去函馆陪她。”一拧眉,石黑公敬不假思索地将心中的决定脱口而出。
“你愿意为我们腾出时间?
“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望着他们,石黑公敬的口中是征求着他们的意见,但表情却是就算你们反对,我也一定会跑这一趟的坚决。
闻言,小笠原夫妇互观了眼,不约而同地自胸口逸出松懈的气息。
“那就麻烦你了。”小笠原龙太郎给了他感激的一笑。
家中小女儿向来胆怯,能有人在她周遭陪着,他们也较放心。
“你们不担心?”反倒是石黑公敬心生惊诧。他们……孤男寡女哪!
“坦白说,我们还无法完全信任你。”若性子真没啥大变化,公敬是个标准冲动派的鲁男子。只是,或许老天故意这么安排的,隔了这么许多年,先被他们见着了言行举止更趋沉稳的哥哥,尽管在潜意识里的确仍有些推拒,但石黑强介的沉稳诚恳,还有眼前所见的公敬己身坦荡荡的言谈,这些事项令他们的疑虑消褪不少。
“但,我们信任女儿。”
“你们也可以信任我。”充满自信的咧嘴微笑,他向他们推荐自己的能力,“放心,我会好好的照顾她。”
“既然这样,那小阁就麻烦你费心了。”
“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
小笠原夫妇的态度教他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趋于平稳,咧开嘴,他朝他们笑得相当具有自信。
如果,这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所安排的赎罪机会,那他绝不能将它搞砸。
“呃,公敬,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小笠原夫人软软的嗓子插进来,切断了两个男人的对视。
“尽快。怎么了?”
“我怕这些天的天气有变,若你真决定要去函馆,最好别多作拖延,免得交通受阻。”
“这倒也是,放心,我先回家一趟就立即赶过去。”他站起身,朝他们又是一个大弓身,“今天打扰了,有任何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请不吝知会我们。”待小笠原夫人施施然的欠身回礼,他才大步迈向房门。
一颗揣着雀跃与欢欣的赎罪心情,已将他沉伏过久的阴鸷情绪完全驱离。
“公敬。”小笠原龙太郎忽然出声喊住了他。
“嗯?”他停下脚转身,等着他们任何新的交代。
“如果,小阁接受了你的歉意,那你就会得到我们完全的宽恕。”他的口气与神情都很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