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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孩子,家人全死于瘟疫吗?仅只她,幸存苟活。

  看来身子骨并不强壮,理当难以侥幸除外,男人藉由替她擦拭手脸时,指腹滑过她的细腕,她浑然未察。

  只见随指腹挪经之处,浮现淡淡黑丝,随即色泽变淡,终至墨色尽褪。

  他诧然,但情绪掩藏极好,表面不动声色。

  原来,是如此特殊体质。

  他曾经……求之,而不可得的体质。

  居然是在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黄毛丫头身上。小鹿般可怜的女娃,瞬间可憎了起来。

  “你还是快走吧……万、万一我真染上瘟病,你就太吃亏了。”

  居然还担心起他的安危,想骟赶他走?

  该说是善良,抑或……蠢?

  “你呢?染上瘟病,不怕吗? ”

  “……说不怕是一人的,到断气之前,受到的病痛折腾,肤肉溃烂,浑身恶臭……”她毕竟稚龄,脸庞恐惧鲜明,不懂如何掩藏,然而在恐惧之后,她竟还能笑,笑着说:“可是,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更可怕……”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更可怕。

  这句话,他懂,刻骨铭心的懂。

  “被大家当成妖物看,谁都不敢靠近,家人明明全死光了,我却没事……同喝一壶水、同吃一锅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染病嘛……要是我和他们一样,就能不被抛下,与爹娘一块……”她自顾自说起好孩子气的话,带了些心酸,可她神情淡淡,彷佛传达没脱口那几句——幸好,我这次应该是真的可以走了……

  “两回见你,你都是这副半死不活又很期待的脸。”流露一股厌世气味,一股……死也无妨的扭曲豁达。这,倒令男人玩味。

  才几岁的丫头,见过多少世事?像个老僧似的。

  “……嗯?”她没能听懂,一方面头昏脑胀肚子咕咕叫,另一方面,两回?什么两回……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难得对周遭人产生好奇。

  “薛翎花,翎花,箭尾羽毛……我大哥叫箭飞,我姊姊是清弦,爹本想再添一个,叫小弓,刚好凑齐一套弓箭……”谁叫她爹是猎户嘛,爱用生财工具替孩子命名。

  “翎花。”他轻轻重复了一回,咀嚼她名字的嗓,放得很柔软。“你可还有其余家人? ”

  “没有了……”本以为自己能淡然说出这三字,没料到,喉间仍是一紧,如遭刺鲠,字字撕扯。

  孩子终归是孩子,心里委屈,眼眶瞬红,豆大泪珠滚落,哭声呜咽。

  “全都没有了……被瘟神带走了……为什么这么坏?为什么要害大家生病死掉?!

  他真的好可恶……没有资格称为神……神应该要很慈爱、很和蔼,不胡乱伤人性命,他一定是魔!可恶的瘟神!我讨厌他——讨厌死他了——”

  若真要说她对谁有怨,瘟神当之无愧。

  她不曾那么恨过谁,“恨”这字,对孩子来说太陌生,难以描述,只知若瘟神站在她面前,她定会扑上去,狠狠揍他咬他槌他踢他……

  臭骂他为何以他人的伤心为乐,凭什么夺去宝贵性命——

  “真巧,我也讨厌他。”男人蓦地扬声笑了,笑嗓轻悦,颇有巧遇知音之感,眸光因而添了些些光采。

  “你也被瘟神夺走家人性命?……”与她一样,同病相怜吗?

  男人不说话,不给答案,只是持绩浅浅微笑,她却看见,他眉心灰霾笼罩,俊颜仍旧,笑靥不减,但她说不上来的古怪。

  那样笑着,眼底却无笑,感觉……好悲哀。

  “我也只剩一个,不如,我们作伴吧,你喊我声师尊,我收你为徒。”男人再开口,却提了个连他自己都微讶的意见,然而话已离口,他不打算收回。

  难得,自己如此思虑不周,未加细想,或许,也算一种机缘。

  薛翎花轻愣,一时答不了,毕竟这可不是“我摘了两颗果子,你要不要来一颗?”这类的小事儿。

  作伴?师尊?就像村里教书老师傅,每每字写丑,木板子便会朝手背落下的师徒?

  “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她若不点头,确实他省心省事多了,自己一时失察脱口的话,如此轻易揭过也好。

  “不不不!你让我想想……”薛翎花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念头,兴许是“作伴”这两字,对一个孩子引诱太大,特别是她失去过,心伤仍痛,突然有人给她希望,她很难去分辨好坏。

  尤其眼前这人,笑容温慈,身上毫无恶气,让她未加想过该提防。

  “你……会拿木板子打人吗?”幼鹿般园滚滚的眸,瞅着男人瞧。

  这问题,令他失笑——果然是孩子,不担心他意图为何,只担心被打?

  “不,我不会。”

  她又想了想:“……会骂人吗?会不给饭吃吗?功课没作完会叫人顶着水盆罚跪吗? ”

  提议要收她为徒,应该是个不错的发想,这小女娃,轻易逗笑他数回。

  “不会,只是单纯作伴,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你与我都别再尝到。”

  她说,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更可怕。

  他懂,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多可恨。

  两方孤独,凑在一起,就能相互抵销了吧?

  “你可以再想想,明日此时,我在此等你,你若不想来,我也无妨,没见到你身影,我便离开,不等人。”他不强逼,最终决定权交付她手中。

  而后,他旋身步远,衣袖飘扬,风拂得他满头长发飞舞,一丝一绺,在面庞间凌乱,丝毫不损其淡然神情,彷佛他周身的恬静,不受任何外物干扰。

  薛翎花一直看着,直到颀长身影被林丛掩去,再也瞧不见,她都没有收回视线。

  小小心灵不懂太多复杂事,她甚至是满脑子空白,顺应着本能,去追逐男人的形影。

  他是个陌生人,从小娘亲叮嘱过,千万不能胡乱随陌生人走,会被抓去卖到不好的地方……

  可是,他不像坏人。

  爹说:坏人不会在脸上写个坏字。

  可是,他脸上不但没有“坏”,反而只有好看,只有笑,只有……孤独。

  大哥说:你一脸呆呆,长得一副很好拐骗的傻脸,以后不管遇到谁要拿糖哄你,你马上跑来找我,哥替你赶跑他!

  可是,大哥已经变成一坛灰,再也不会保护她。

  姊姊说:村外世界太乱,留在天乐村,与大家一块快乐生活,彼此照应。

  可是,村人用好嫌恶的眼神看她,觉得她怪,觉得她不祥,连自小打闹的虎子他们,也不再来找她玩……

  小拳握了握紧,内心里,有个念头坚责踏地。

  一个人被抛下的孤独,你与我都别再尝到。

  为他这句话,小小翎花毅然决然,赌上一把。

  第一章 师尊(1)

  因为害怕错过,那一夜,翎花没有下山回家。

  她等在原地,饿了就吃野果、喝泉水,窝在涧溪旁的石上,等待男人到来。

  当男人二度出现,瞧见蜷在石上熟睡的小丫头时,心里并非不惊讶。

  该说……太好拐了吗?

  居然如此轻易要跟人跑,父母是怎么教她的?

  防人之心摆在家里忘记带出来?

  衣裳还是昨天同一套,捡拾的柴火仍搁置竹蒌里……她就在这儿,等待一整晚?

  是傻还是呆呢?还是又傻又呆呢。

  漆黑暗夜的山林,是野兽觅食战场,嫩软无抵抗力的小鲜肉,躺在那儿,等同招呼它们大快朵颐,若非他昨日在那方驻足许久,气息残留周遭,野兽本能避逃,不敢靠近,怕是她早被拖进兽窝,去祭它们一家大小的五脏庙。

  “翎花,醒醒。”他记得,是这名儿没错吧?

  叫第一回没反应,他以食指轻敲她面颊,指腹停伫之处,留下点点黑印,宛若黑色小花,一瞬间绽放,又迅速凋零,娃儿奶嫩的肤上,不留痕迹。

  “……没想到,居然有我能碰触,却不会因而死去的人类存在。”他喃喃说,感觉新奇,难得顽皮地加重指腹力道,戳转她颊边浅窝。

  他眸光虽望向她,遥眺的对象却在更远之地,远得不存于这世间,

  “……为何你能,她却不能?”

  指腹恨不能就这么戳碎娃儿面颊,毁了他曾百般想找寻的体质,“她”既已不在了,世间再有这种存在,有何意义?

  这下子,翎花想不醒都难,脸颊被戳得很痛,双眸登地瞠圆,看见男人玩弄她的脸——应该是玩弄吧?只是为什么……一脸没享受到?

  “呃……”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翎花起了音,后头又没了声。

  男人笑容浮上,收回指,淡然得像方才什么也没做过:“你在这里等了我一夜?”

  “我不太会看时辰,你又说你不等人……干脆守在这儿,比较妥当。”

  “傻孩子,决定同我一块走?”

  “嗯!”薛翎花用力点头,好似不这般笃定,自己便会产生动摇。

  “不怕我卖了你?”当真毫无防人之心,谁拐便跟谁跑?

  “你说要我和你一块作伴,把我卖掉了,不是又变回原样吗?……变回了你孤独,我孤独,我们两个都孤独的原样。”童嗓有些稚嫩、有些甜,反问他时,口吻是那般天真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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