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经常下雨的缘故,整间屋舍墙面都是受潮青苔的痕迹。
曹照照看着黑瘦矮小却精神头很足的小犊儿,心下微微酸软了,她默默掏出了藏在胸前衣袋里的一油纸包玫瑰酥饴糖,全部塞给了小朋友。
“给。”
小犊儿怯怯又害羞地看着她,没敢接下,仰望了身畔高大如青竹雪松的男人一眼。
李衡摸摸小男娃的脑袋。“收下吧。”
“谢谢女郎。”
她一僵,笑了起来。“欸。”
总比叫她大娘子好……唐朝人的称谓五花八门,她已经从一开始的一头雾水到现在“见怪不怪”了。
比如叫自己的老爸做“阿爷”、“阿父”、“耶耶”,还有“哥哥”……没错,“哥哥”也是父亲的代称。
“怎么家中只有你一人在?”李衡温和问。
小犊儿小心翼翼又万分珍惜地咬了小半块糖,含在腮帮子等着慢慢融化,“阿爷进山打猎了。”
“这样的天气?”李衡蹙眉。
小犊儿含糊不清地道:“阿爷说很久都不能进山里了,他得趁下雨的时候……唔。”
李衡清楚看见小男娃眼底一闪而逝的心虚和不安,状若未察地微笑。“你一人在家不怕吗?”
“怕……不,不怕!犊儿是大人了!”犊儿挺出小肚子。
“犊儿真厉害,那犊儿怕不怕僵尸呀?”曹照照笑嘻嘻凑过来。
小犊儿一呆,下一瞬间又嚎起来了。“呜呜呜怕……”
李衡忍不住长臂一舒,将曹照照勾到身后,屈指轻敲了她光滑雪白的额心一记,哭笑不得。“淘气。”
“对不住,雨天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她摸摸额头,有些讪讪然嘀咕。
他霎时被逗笑了,深邃漂亮的黑眸弯了弯,曹照照心脏卜通狂跳,连忙转头把视线往“安全方向”移去。
真要命,这完全是活生生行走的费洛蒙啊。
“那个,小人去弄点吃的。”她刷地站起来晃走了。
“女郎,我、我家还有柴火。”小犊儿美滋滋的舔着饴糖,迟疑了一下。
实际上有清凉这金牌小厮在,还轮不到曹照照操烦吃食的问题,只见清俊少年率先将老旧窗棂推开了条缝支着,透进了外头丝丝冰凉清新的雨气……而后熟练地就地烧热了小泥炉,将不知何时已注入清水的瓦罐搁在上头,从皮口袋中取出一条腊羊腿,晒制的菜脯、蕈菇干和七八只大胡饼。
腊羊腿切成了丁,和菜脯蕈菇干丢进滚烫的水里熬煮着,刹那间肉香和菇类特有的山珍香味蒸腾弥漫了开来……
大胡饼一一斜靠在炭火上烤软了,飘散出小麦独特的面香味。
清凉最后在山珍羊肉汤里撒了把胡椒,辛辣中透着暖洋洋的滋味,蹲在旁边守着瓦罐的曹照照不争气地吞了口口水。
李衡和小犊儿闲聊了会儿,很快就将自己想知道的讯息探得七七八八,目光微瞥,不禁莞尔。
这小女郎,太容易被吃食拐跑了。
只是清凉手艺太好,连小犊儿都忍不住频频偷瞧那头,瘦巴巴的小身子不自在地扭了扭,却腼觍地低着头,掰着指头儿。
“大人,吃饭了。”曹照照端了碗热腾腾的汤和大半张的胡饼过来。
“有……”那个“劳”字还没说出来,李衡眼睁睁看着小女郎手中的吃食越过自己塞到小犊儿手里去。
……咳,也罢。
小犊儿受宠若惊地看着曹照照,嗫嚅着正想推辞,他虽然是山野小子,可生性纯朴,阿爷也教养得好,自然知道不能随意吃旁人的东西。
刚刚这位笑吟吟的女郎已经给过他珍贵美味的饴糖了,而且、而且……
“吃啊吃啊,我们今天得厚着脸皮在你家宿下,就当充做一半的住宿钱吧。”她笑嘻嘻的道。
“谢谢女郎。”小犊儿红着脸接下了。
曹照照自己拎着张饼子,笑容满面地坐到李衡旁边,边吃边压低声道:“大人,不太对劲。”
李衡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羊汤,目光轻垂。“嗯。”
“照卷宗上呈所述,安化县民风剽悍,小汤村虽仅有三、四十户,地处偏荒,最为防人,就连当初求助到地方衙门,村长依然蛮横无理,只要地方衙役帮忙抓住红衣僵尸打死焚烧,旁的都不允过问。”曹照照轻声道,“我们虽趁着大雨而来,但一行人车马显目,所经之户不下二三十……若说村民是害怕红衣僵尸雨天出没行凶,可怎么会家家户户都没燃灯在窗边打探?”
相反的,马车一路行来,二三十户或高或矮或新或旧的人家都黑暗一片,寂静无声,就像是……像是全部都空了。
就像死镇。
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李衡温暖干燥的大手覆盖在她微冷的小手上,“我在。”
曹照照心儿一抖,脸颊悄悄热了,慌忙缩回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撕着胡饼塞入嘴里咀嚼,继续道:“大人有何发现?”
“这孩子有事瞒着我们。”他声音低微如耳语。
“咦?”她诧异地眨眼。
“等会儿,莫怕。”他轻轻道。
……怕啥?
曹照照话还没说完,蓦地手一松,大半个胡饼落了下来,她还没弄清楚自己怎么会突然使不上力,下一瞬已经脑袋一重,昏了过去。
在晕厥前最后一丝挣扎残存的骇然警觉中,她恍惚可见身旁的高大身影也摇摇欲坠,心中一急——
李衡!
第8章(1)
当曹照照再度醒来时,脑袋胀疼地发现自己被捆在一个潮湿阴暗的洞穴里面。
洞穴口外依然夜色黑沉如墨,但大雨却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李衡跟个睡美男似地靠在她肩膀上,虽然眼下情势危急诡谲,她还是有一刹那地看痴了眼……
他,鼻子真挺,睫毛也长翘得好犯规啊!
呸呸呸,这可不是见色起意调戏美人的时候,而是事情大条了,他们堂堂大理寺菁英,唐朝CSI团队居然栽在了一个小毛头的手里?
曹照照脑子还昏沉得厉害,咬牙切齿地想着下次见到了那小坏蛋,肯定要把玫瑰饴糖抢回来,并且狠狠地吊打他一顿屁股不可——
可恶,这年头人跟人之间还能不能有点信任了?!
“大人,快醒醒……你还好吗?”终究还是担忧李衡的心压倒了一切,她顾不得自己被捆着,跟只毛毛虫似地扭着身子耸动肩膀想唤醒他。
话说,雪飞、炎海和清凉呢?
三个大内高手不会也被迷昏了吧?
那就搞笑了……
曹照照内心焦灼如焚,努力睁大了眼,总算在暗沉沉的洞穴一角看见那三个一样被捆成螃蟹的大内高手。
“……”这世界玄幻了不成?
一时间,曹照照郁闷到都差点不想抵抗了。
“你……没事吧?”不知何时,靠在她肩头的英俊男人悠悠然转醒开口。
寺卿大人您被捆成待售螃蟹,态度还如此平静从容云淡风轻……真的合理吗?
电光石火间,她脑子忽然灵光一闪。
“你们是故意被迷晕的?”她脱口而出。
“……”清凉。
“……”雪飞。
“……咳。”炎海没忍住。
清凉和雪飞瞬间一脸“贤兄好胆识”地望向炎海。
炎海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曹司直阴恻恻地冷笑了起来——
“你们男人还真是冰雪聪明心有灵犀得珠联璧合鸾凤和鸣啊。”
两青年加一少年不由自主抖了一抖。
李衡自然听得出她语气中浓浓嘲讽他们狼狈为奸之意,心下想笑,又深深歉然,柔声道:“是我们不对。”
雪飞三人早就不敢对大人在曹司直面前的“官威”抱持任何期待了,所以见他认错得这般干脆俐落,也只能默默再缩进角落里一点点。
他们只是忠心耿耿的下属,阿郎说什么是什么,拆阿郎的台是要被打断狗腿的。
“不敢不敢。”曹照照不爽地收回肩头,扭动着毛毛虫姿态离他远一点,明显不给靠了。“大人英明神武,运筹帷幄,料敌机先,小人向来佩、服、得、很!”
李衡心下暗叫不好,自己又犯了行事隐晦的老毛病,偏生雪飞几人自幼跟在他身边,主仆间甚至不需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自然会在他不动声色间配合行事。
但这样的默契十足,对比之下,自然像是把曹照照给撇下了……
无怪乎她又恼了,毕竟他前科仍在,上回在她心头留下的疙瘩也还未消弭平息。
“那孩子是在保护我们。”他忽然道。
她一愣,果然马上被转移注意力了。“把我们捆起来怎么会是要保护我们?”
“若要对咱们不利,便可在迷昏我们后杀人灭尸了。”他指出。
曹照照想了想,犹豫道:“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为什么呀?而且他一个小娃娃又怎么拖得动我们这几个大人?”
就在此时,洞穴口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个沙哑粗砺的男声响起——
“等雨下,你们便该走了。”
那人满脸落腮胡形容粗犷,一身缝补过无数次的猎户胡服上犹有泥泞,却是双目精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