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是个热心的,帮着他们在小汤村落籍了,还把临溪的荒地给了他们去开垦安家,村子里未娶的儿郎们更是纷纷动了心,直打听那两个貌美的小女郎可有人家?”
曹照照听得目不转睛,全然不知身旁高大男人默默瞥了自己一眼,见她听故事听得入神,又暗暗叹了口气。
“那对双生姊妹乖巧勤快本分,性子又羞怯,除了耕种自家田地外,鲜少跟外头人打交道,可饶是如此,偶然露面,还是令血气方刚的儿郎着实神魂颠倒。”
这话曹照照可就不爱听了,她忍不住哼了声。
众人目光望向她,曹照照强忍住一句“长得漂亮犯法呀?”的吐槽,摇摇头,示意马藤继续说。
“有好几户人家帮自己的儿郎上门提亲,可都被其外祖杜老儿给婉拒了,说两姊妹年纪尚幼,没有出嫁的打算。”马藤说着说着,语气和面色渐渐沉重了起来。“只没想到半年后,那几户上门求亲的儿郎却一一横死……”
李衡眼神骤然锐利。
“死因是什么?”曹照照也紧接着追问。
“有失足跌落山涧而死,被巨木砸死,还有被猛兽咬得肚破肠流丧命……皆是在山间出的事。”马藤脸色苍白。
“——没有人报案吗?”
“——地方衙署可有派人前来查案?”
曹照照和李衡同时开口。
马藤苦笑。“大人们自该明白,在这乡野之地,自古便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多半由宗族自治,寻常事等轻易不闹上衙署,死了几条人命,村里自个儿圈起来找凶手,下手惩治,一命偿一命,这也是官府默认的‘律法’。”
李衡沉默了,他纵然身为大理寺最高位置的寺卿,也不得不承认天下疆土辽阔,皇权之下,还有宗族,宗族奖善罚恶在乎伦理道德民心,若心有所偏,法成恶法,权成滥权……这是连圣人都无力根治、无法可施的。
大唐奉行三司推事,以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各自稳固法源,在不同的位置共同维护王法唐律、是非善恶。
尽管艰难,可这便是他们固守天下律法公道的使命。
“大理寺,不是空置虚设的衙门。”李衡语气淡然,眸光果毅。
本来有点沮丧的曹照照瞬间也热血沸腾起来,她挺起腰杆,握紧拳头。“对!我们大理寺可不是吃干饭的!”
马藤愣了一愣,不知怎地眼眶热了,苦涩地道:“若是,后来的事儿,某也坚持上报衙署便好了。”
……那几名儿郎死状奇惨,其家属自然伤痛万分,一时找不到凶手,却把怒火全往那对姊妹身上发泄去了。当天晚上,那对姊妹就被愤怒成狂的人家拖出门来,硬是在她们身上披上了红色“嫁衣”,挖了个大坑,逼她们殉葬。
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哭喊着,两姊妹吓得脸色惨白连呼救命,可惜小汤村最为护短,邻里亲朋哪个会为了这几个外乡来投亲的人得罪乡亲?
何况村民悍勇愚昧,那几个儿郎的惨状又犹在脑海眼前,恐惧和愤恨成为了一种疯癫的瘟疫,笼罩席卷了小汤村大多数村民……
马藤原是想阻止,可几年前他妻子难产身亡,独留小犊儿和他作伴,小汤村已经是他们父子唯一栖身之所,若他仗义挺身而出,已经被愤怒烧迷了心的村里人又怎么会放过他和小犊儿?
最后,他只得、只得昧着心将门窗关得紧紧,装做什么都没看见、都没听见。
马藤想起那不堪回首,噩梦般血腥的一夜……喉头还是阵阵发紧,心脏绞痛难抑。
可他真的万万没想到,村里人活埋了那对姊妹不够,事后还商量着想把那个老人家也灭了口。
马藤偶然听见邻舍说起此事,他抱着年幼稚嫩的犊儿,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这小汤村民何时竟变成了以夺人性命为乐的罗刹恶鬼?
就在他内心强烈交战,究竟该不该冒着危险通知那杜老儿快快逃命的当儿,那老人家忽地深夜悄悄敲开了他家门……
“送我逃离小汤村,我就告诉你前隋永乐仓藏在野狼山何处!”
那老人家脸上皱纹满布,面色苍白而阴森,直勾勾盯着他,人高马大的马藤瞬间脚底板寒气直窜上脑门……
马藤恍惚了一下,吞着口水强自镇定了下来,他脑子可没发昏。“杜老,今晚,我可以偷偷护您逃出去,但我不信什么前隋永乐仓,纵然有,我也不要。”
民间本就流传着前朝种种所谓秘闻,譬如前隋杨素宝藏……炀帝杨广有后人密掌私兵,图谋造反……
可在百姓间最喜欢唠嗑的就是前隋有永乐仓密储五十万石粟米,至今未见天日的传言。
对最底层的老百姓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丰厚富足的粮食更加吸引人的了。
他非仁善君子,也不是贪婪小人,先前没能阻止两姊妹无辜殒命,守住他做人的道义底线……马藤已经觉得自己枉为人了,如今杜老儿求到他跟前来,他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见死不救。
“我不姓杜,”杜老儿枯槁如井的老眼绿幽幽,有着一缕死寂和疯狂。“我姓独孤,独孤迦罗的独孤。”
马藤倒抽了一口气——
独孤迦罗……前隋文帝的独孤皇后?!
——听到这里,饶是深沉如李衡也不禁面露一丝惊愕,浓眉微蹙。
“此人今在何处?”
马藤颤抖了一下,有些心神不宁地喃喃,“我,趁夜送他出了村,他便不知去向了。”
小汤村的事情诡秘环环相扣,复杂纠缠,从红衣僵尸到前隋独孤皇后亲族后人……还有传说中的永乐仓,曹照照觉得自己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李衡默然,神情恢复淡定如常。“他说是独孤后人,知永乐仓所藏之处……可有凭证?”
马藤面色挣扎,最后还是从颈项衣袍内取出了一条皮绳编就的颈链,上头捆着张小小的鹿皮,展开是印染着“独孤信白书”五个红字的印信,微抖的手恭敬地递予了李衡,低低道:“杜……老人家取出一个八棱多面的印信,这是其中一面所印为凭证的。”
李衡仔细地端详着上头落印下的楷书阴文,半晌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沉静地道:“那印信,八棱多面,共二十六面,为煤精石所造?”
“大人也见过此印?”马藤睁大眼。
曹照照也忍不住好奇。“独孤信……是独孤皇后的父亲?”
她历史勉强及格,关于独孤信此人的印象,还是从“隋唐演义”电视剧里看过的,不过她也记得七零八落了,何况经过现代编剧之手,正史和野史含混不清,常常把历史剧变成了偶像剧……
“独孤信印,”李衡顿了一顿,眼神复杂。“梁王信公,本名独孤如愿,鲜卑氏,为西魏北周著名将领,为八大柱国之一,膝下第四女为我朝元贞皇后,幼女为前隋独孤皇后。”
元贞皇后……等等,那不就是唐高祖李渊的母亲,所以独孤信就是高祖的外祖父,还是隋文帝的岳父?
啧啧,这身分果真非同凡响。
相较于马藤和曹照照的惊诧骇然,李衡在过了初始的讶异后,又回复泰然自若。
“若当真是独孤后人也无碍,改朝换代,人事已非……只惜此老丈若当年显赫犹在,恐怕也不会落得连两个外孙女都护不住的地步”
山洞中霎时陷入一阵感伤的静默……
是啊,无论王侯将相,一朝跌落尘埃里,也不过和寻常百姓一般,挣扎求生,糊口度日。
众人唏嘘。
“那永乐仓……”马藤犹豫道,直视着李衡。“朝廷不想要吗?杜……独孤老丈说他带外孙女迁徙千里而来,便是为了寻永乐仓,上奉朝廷,为两个外孙女儿谋一个好前程,可谁知他几次进野狼山尚未寻得踪迹,外孙女儿便遭此惨事,他也没了盼头……如今只想留着一条残命。”
曹照照听着听着,鼻头酸楚了起来,努力压抑着想掉眼泪的冲动。
老人家一家太可怜了,真是天外飞来横祸,好端端儿的却进了狼窝。
“永乐仓于朝廷无用。”李衡闻言,面上并无任何见猎心喜之色,而是镇静如故。
“怎么会无用?”马藤不相信,蹙眉道。“大唐疆域万里,纵使现今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可粮食始终是重中之重,就连边疆府兵尚且有缺粮之时,更何况几年前发大水的河北道、剑南道,至今元气未恢复,还须朝廷赈粮——”
“你误会了,本官非是指粮食无用,而是单指‘永乐仓’无用。”李衡摇了摇头。“你可知粮食入仓亦有储存限期?”
“这……”
“平仓处,粟藏九年,米藏五年,下湿之地,粟藏五年,米藏三年。永乐仓据闻建于隋末,自前隋藏至今,米粮俱成炭灰矣。”
曹照照也恍然大悟——对喔,粮食是有机物,久了会炭化腐朽,几十年下来光是陈粮而没有新粮,哪里还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