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刺史闻言大惊。“什么?铜矿和铁矿?”
“大人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卢麟难掩敬佩。
“小汤村偏僻处满山遍野生长茂盛的香薷,”李衡低沉道,“香薷又名铜草花,素喜长于含铜量高的土壤之中,且半山腰土壤岩石透赭色……《山海经》有载:沙则潜流,亦有运赭,于以求铁,趋在其下;况本官的乌皮六合胡靴边缀玄铁,行经之处皆有细微铁砂吸附而上。”
卢麟和罗刺史睁大了眼,这……就能看出?
“铜铁二矿素来相邻,种种迹象,自可揣度。”他浓眉微蹙。“况,小汤村近几年来甚为提防外人,本官来之前便查阅过安化县十年来所有地方税赋,小汤村土地贫瘠,百姓穷苦,向来是最后上缴赋税之处,可自四年前起,小汤村却是最早缴齐赋税的,这是为何?”
自然是因为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了。
罗刺史听得嘴巴微张,惊诧不已。
“……五年前安化县一带曾报了涝灾,罗刺史可还记得?”
“下官自然记得,”罗刺史连连点头,心有余悸。“当时暴雨连下了一个月,安化县治下二百多个村子山土滑落,还有五个村子险些惨遭淹没……”
“五年前我尚未执掌大理寺,时任户部侍郎,犹记当年安化县涝灾之事,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圣人立时命户部拨下钱粮赈灾。”李衡睫毛黑如鸦羽,掩住眸底一寸精光。“——如我料想没错,必是暴雨连日冲刷山石,这才叫深埋于地底的矿帽露了出来,为小汤村民所知。”
卢麟恍然大悟。“有道理!这就衔接上了。”
罗刺史不敢置信。“……寺卿大人,您从这卷宗中的小小异状便可窥知其中诡秘?”
“自然不仅止于此。”他摇头。“本官也不过心生疑窦,可落实此猜测的,还是此番亲身趁着红衣行僵案前来小汤村采检,和村民周旋过后,方抽丝剥茧,真相大白。”
“可……不对啊,倘若小汤村四年前便发现铜矿铁矿,还有这么天大的胆子敢自行开采而不上报朝廷,他们岂不是家家户户都发了大横财,早该日日锦衣玉食,甚至搬离了这荒山野地,又怎么还会继续窝在这鸟不生蛋的小汤村熬穷呢?”卢麟沉吟。
“料想原因有三,”李衡眼神幽深,缜密的分析道:“一许是铜、铁二矿深埋于下,少许裸露于地面无意中被村民发现的矿藏并不多,欲往下深挖,必得做好万全准备,此非一二载可成。”
卢麟和罗刺史忍不住连连点头。
“二则但凡大唐境内,金银铜铁矿产本为朝廷所有,私下开采,是十恶不赦,夷五族之大罪,事关重大,自难妄动,若是泄漏了风声,小汤村覆灭之灾转眼即至。三来……”
“三来,开采炼铁除了要有人力,还要造炼炉,需有大量柴火方能提高火力温度,供以冶炼。”卢麟身为一方节度使,对此也不陌生,思索地接续道,“造炉、选矿、熔炼、锻造,缺一不可,动静太大,非是一小小村落便可只手遮天。”
“是,况且冶炼出的铜、铁,供源去处也是个大问题。”李衡沉声道。
“这么大的利益,又如何是一个小村落能生受的?”卢麟一震,他直直望向李衡。“寺卿大人的意思是?”
他没有直接回答卢麟,而是挑眉问:“世兄进驻多少兵马?”
“除却各处不可调动的守兵外,能调派的我都调派了,约莫有五千兵。”
……此时的节度使虽只主掌管军事,抵御外敌,尚无后来能总管一区的军、民、财、政,并辖治地方刺史的种种巨大权力。
但一区兵力尽掌于手中,实力也不容小觑了。
“我也已上报圣人,长安会派员前来接管。”他看着卢麟和罗刺史,肃然地拱手道:“在此之前,还请两位大人戮力同心,为朝廷守住这二处矿脉。”
“李大人客气了,此乃本官职责分内之事,必当竭诚办妥,不敢有误。”罗刺史忙表忠诚。
卢麟也笑道:“大人不用担心,我这些兵旁的不会,最是悍勇,不管哪方势力不长眼想来夺取此铜、铁二矿,就让他们来尝尝我关内道兵将们的厉害!”
“多谢世兄。”李衡微笑颔首,转向罗刺史严肃道:“小汤村一众涉案之人,皆已交由府衙关押在案,相关刑审卷宗也一式两份,录入我大理寺,待禀明圣人后,便按大唐律判断刑罚。”
“一切皆按大人裁示。”罗刺史忙拱手道。
第11章(2)
待罗刺史先行告退后,卢麟看着若有所思的李衡,忍不住问:“阿郎,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告诉我?”
李衡缓缓将蜀王的来信递予他。“世兄先看完此信。”
卢麟展开信函,眉头越攒越紧,抬眼时目光锐利。“阿郎这是怀疑蜀王和本案有牵连?”
那信函内,蜀王口气谦和至极,字字句句诚恳说明自己派下属前往小汤村的种种用意,为报私仇,确有私心,还请李寺卿谅解一二。
卢麟印象中的蜀王,据一方藩地,素来骄横自大,可不是个好脾性的。
啧,这信函是他门下幕僚写的吧?
“目前线索不足,尚未可知,”李衡收回了信函,仔细卷好,淡然道:“不过蜀王派僚人到小汤村佯装红衣僵尸,明为报仇,可手段隐晦诡秘,如此弯弯绕绕行事,在旁人看来,反倒徒生疑心。”
“没错,就算蜀王碍于关内道非他藩地,不可插足他处,以免朝廷问责,但他毕竟是一方藩王,想要为远亲报复出气,大可行令至我关内道节度使府,再由我通令地方刺史,捉拿刁民问罪。”
李衡黑眸深沉。“是,蜀王大可如此。”
“但他为何不愿这般名正言顺大张旗鼓行事呢?”卢麟二话不说,一拍大腿。“……自然是心里有鬼!”
“自去岁至今,有二十余户村民因红衣僵尸作祟畏而搬离小汤村,”李衡的语气耐人寻味。“其余村民人心惶惶,虽为了守住村中铜铁二矿这巨大利益而始终不做他想,可时日一久,若被吸血而死的人更多,风声流出,自有要命不要钱的弃家而逃。甚至有哪一日全村尽数遭此法灭了个干净,恐怕外人也只会以为,确实是冤魂僵尸索命。”
“尤其县衙人力和能力皆有不足,最后也只能以悬案终结。”卢麟嘶地吸了口气,面色严峻起来。“……村子空了,外人又不敢来,铜铁二矿自然沦为有心之人的掌中物。”
如此看来,蜀王确实最最可疑!
李衡低眸。“此事,尚须多加筹谋,不可妄动。”
卢麟神情也不太好看,为难地道:“没错,就算蜀王再不得圣人欢心,可毕竟是圣人亲子。”
一个弄不好,不说蜀王有事没事,他们这做臣下的就先得出事。
李衡沉默,修长指尖在圈椅扶手上轻敲。
“阿郎,”卢麟叹了口气,语重心长。“查,或不查?你可得想清楚了。”
“我既受圣人之命忝掌大理寺,自该严守法度为大唐尽忠。”李衡语气淡然而坚定。“不冤枉一人,也不错放一人。”
卢麟欲劝,可也知道他的脾气,想了想,道:“论机变狡诈足智多谋,长安那些老狐狸恐怕还及不上你,不过阿兄倒是可以在武力上全力支援你,说吧,需要我怎么做?”
“多谢世兄。”他微微一笑,黑眸明亮。“然,只要世兄继续把控好和蜀王相邻的关哨,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即可。”
“就这样?”卢麟皱眉愕然。
“就这样。”
“这是什么道理?”卢麟不明白。
他只微微一笑。“蜀王奉圣令不日将回京赴牡丹宴。”
“所以你打算待蜀王回京,再从他口中一探虚实?”卢麟有些兴奋。
“在没有更多线索前,我不会妄下论断。”他沉吟,语气平和。“如今也不过是谨慎些,多想些罢了。”
卢麟眨眨眼。“……你们这些文官的脑子跟蜘蛛网似的,我这大老粗是不指望搞懂了,行!总之有用得上阿兄的地方,只管说一声便是了。”
“有劳世兄。”
接下来两人又针对小汤村矿脉之事说了几句,后来卢麟的下属来报有紧急军务,他便匆匆告辞走了。
临走前,还不忘声声交代,若有事,尽管捎信到节度使府。
李衡坐在圈椅上,神情若有所思。
“阿郎,车马已备妥。”雪飞悄然而入,躬身道。
他豁然起身。“好。”
曹照照退烧醒过来时,还有好一会儿的恍惚茫然……
她躺在柔软如云朵的被褥上,对着绣纹漂亮的天花板(?)发呆。
这是……哪里?
身着浅白流云滚边袍子的李衡正坐在她身畔,身躯修长挺直,宽肩背脊线条优美,从侧面看过去,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俊美刚毅的轮廓,专注端详着手中的卷宗,那种认真的男人最性感的风情直直扑面而来,令人不觉心旌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