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看着憔悴蜡黄许多,端坐在龙椅上,神色阴沉威严。
昔日见李衡当会慰问有加,可此际只是眼神流露出怀疑与疏离,对李衡道:“李卿今日上朝,可也是为太子说情的?”
这话听着意涵甚深,若说是为太子说情,便是太子同伙,若并非为太子说情,那么他这个太子少师也是见风转舵、刻薄淡漠之人……
文武百官均是下意识住了呼吸,或不安或忐忑或兴奋或意味深长地盯着李衡。
“回圣人的话,”李衡淡定沉静,恭敬上前膝跪持笏禀道:“臣为大唐、为陛下臣子,受命忝掌大理寺卿,今日自然是奉皇命前来向圣人禀报胡饼案、行僵案、剥皮案经调查后的详细真相。”
此言一出,百官面面相觑……
眼下太子涉嫌谋逆,蜀王失踪,骆王遭禁,东宫四卫潜逃伺机而动……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比那三件案子严重和要紧?
况且剥皮案凶手落网,纵使杀人动机可疑,可目前看来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太子谋逆,李衡这是想另辟蹊径,为太子洗白?
圣人也不耐烦地沉下脸。“今日朝中有多少大事待议——”
裴大将军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李衡使了个劝阻的眼神。
李衡淡淡一笑,依然膝跪不起。“请圣人容臣半炷香辰光禀明即可,衡,万不敢耽误圣人和百官议事。”
刑部司徒尚书明知不合适,终究还是出列持笏求情道:“还请圣人应允,许李寺卿手中证据,可解圣人和臣等疑虑。”
罗侍郎也装模作样地持笏道:“禀圣人,微臣虽与李寺卿政见不和,却也想知道,李大人养伤期间究竟还查出了什么?或者只是为了替太子转移注意,故而拿旧案来糊弄满朝文武?”
罗侍郎原被罚闭门思过三个月,却因吏部主管官员的任免与考核,此番因太子门下六部官员多有遭拘提下狱者,其中吏部尚书和太子关系影影绰绰,也让圣人一怒之下命其闭府自省……所以和太子无涉的罗侍郎,自然又被拎回了朝。
素来看不惯罗侍郎的官员怒目而视,掩不住鄙夷。
此人现下是看太子失势,李衡遭圣人迁怒厌弃,所以以为可以趁机打落水狗来了?
“罗侍郎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臭嘴吧!”武官中有人看不过眼,粗豪地哼了声。
“你——”
圣人一拍龙椅扶手,“都给朕住口!吵吵闹闹,你们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皇帝?”
“圣人息怒!臣等该死!”文武百官刹那间全数跪地请罪。
圣人眼神阴沉。“李衡,你说!不过朕要提醒你,如果你和太子打着同样的念头,想蒙混欺瞒朕,仗着朕的善念就无法无天……朕不惧废太子之举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也就不惧当朝诛杀罪臣动摇世家根基!”
这话太过诛心,百官十有七八脸色煞白,身躯发颤……
“臣,明白。”李衡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裴大将军注意到,饶是沉稳内敛如李寺卿,在这一瞬伏于地的双手也有一丝隐隐泛白……
李府。
曹照照坐在荷花池上的水榭内,对着李衡出门上朝前叮咛厨娘做的一整席丰富朝食汤饼点心,却是紧张到半点也吃不下。
她望着从曙光乍现渐渐明亮晴朗的天空……那个方向,是高耸威严巍峨的大明宫。
“主母,您不用担心。”清凉随侍在她身边,低声安慰道:“府内有李氏部曲守着,无论哪方敌军,是万万攻不进来的。”
她心神不宁,也没注意到清凉刚刚唤了自己什么称谓,只依稀听见了后半句,“……我不担心这府里,也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阿郎必能逢凶化吉、大功告成的。”
“除了雪飞和炎海以外,他身边可还有人随扈着?”她还是坐不住,站起来焦躁地踱步。“圣人现在这样……况且局势不明,十六卫里也不知有多少是真正值得相信的,这个时候大人的处境可是比我危险一千倍,李氏部曲能进宫吗?”
“按唐律宫规,自然是不能够的。”
她紧张得都想咬指甲了,只得努力克制住,忍不住又重复问了一次。“大人身边的护卫可足够?”
“您放心,雪飞哥和炎海哥武功出神入化,纵遭千军万马围困,亦能护阿郎安然抽身。”清凉咧嘴一笑,对两位哥哥可是信心满满。
“真的?”
“陇西李氏千年世家,自有倚仗。”
曹照照听了心总算安了一半,可剩下的一半,在未见到李衡平安归来前,是没法真正安心的。
而此时,有大军杀气腾腾地贯穿外城的明德门,皇城的朱雀门,直逼衔接大明宫城的承天门而来……
第20章(1)
“说吧!”高高上首龙椅座内的圣人俯视文武百官,目光最后落在李衡身上。
“臣遵旨。”李衡恭敬执笏拱手一揖,而后在大殿上淡定朗声道:“胡饼案、行僵案、剥皮案,三案看似各自发生,实则皆是来自幕后之人同一场阴谋,而这阴谋,还得从二十年前沈阳王谋逆说起。”
“怎么又和沈阳王谋逆扯上关系了?”文武百官闻言心惊,议论纷纷。
“不是长公主驸马魏长风和逆王勾结吗?此案不是已经结了?”
李衡平静地道:“魏驸马利用长公主府权势为掩护,大举贩卖香料,行商谋财,一方面想趁长公主生辰宴上,圣人龙驾降临而以毒香弑君,一方面钜额金流却不知去向……数月追查下来,大理寺查知这些年来,巨金一部分流入六部拢络官员,一部分收买河东道云州折冲府大大小小官员。”
“李大人慎言!”兵部官员首先愀然变色。
其于各部官员也人人面色或惊怒或忐忑,无不忿忿欲抗议辩驳。
“禀圣人,臣这里有五卷吏部罗侍郎密藏帐册卷宗,请容上呈。”李衡微笑禀道。
“准,呈上来!”圣人目光如电,扫向大惊失色面如死灰的罗侍郎。
雪飞无声上殿,躬身送上一叠帐册卷宗,王公公接过,小碎步快速呈与圣人跟前。
“你——你——这伪造污蔑于下官的假证据!”罗侍郎冷汗直流,色厉内荏地喊道。
李衡深沉优雅一笑。“罗侍郎,这五卷帐册卷宗详加记载由你手,偷天换日收买安插六部官员的证据,你将帐册卷宗藏得极好,任谁也不会猜到你将之藏在了吏部大堂左右牌匾内匣中……”
罗侍郎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活像离了水的鱼。
“你在那日下朝后被人‘请’到暗巷,便急急赶回吏部衙署后撬取出这些帐册卷宗要焚毁,然终究舍不得,便私自决定将帐册卷宗藏回自己府中假山内,未来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想来是意图拿来威胁你的主子及同僚,以便可以拿到更多好处。”
罗侍郎喉咙发出喀喀声,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惊骇绝望到挤不出声来。
“你前脚藏好,大理寺密探后脚便把这些帐册卷宗带了回来给我。”李衡慢条斯理道。
“你……那天、那天那人是你派来诓骗我的?”罗侍郎大口喘息,惊恐嘶哑嚷了起来。
李衡笑笑。“不过是试探一下罗侍郎,没想到罗侍郎沉不住气,自行暴露,倒也省了大理寺提审程序。”
“李衡你这贼子,竟奸诈狡猾至斯——”罗侍郎脸色惨白,下一瞬咬牙切齿道:“既然你今日逼我入绝路,那我便是死也要拉你一同下地狱,你挟公济私,伪造曹司直的身分籍贯,你也是知法犯法,罪无可恕!”
罗侍郎面目狰狞地笑了起来,等着看李衡惊慌失措的神情,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上首的圣人淡然出声——
“曹照照的事,两年前李卿已经禀明于朕,且因曹司直屡次协助破案,并助工部研发神工笔、仵作验尸工具改良等功劳,朕都给她攒着,等她出阁那日,便会颁下圣旨和赏赐,为她增添荣光,也彰显我大唐不只男儿为国尽忠,连女子也巾帼不让须眉。”
文武百官全场震撼骚动,可圣人在上,终究还是极力按捺了下来……
“他李衡,平生从未有一事隐瞒于朕。”
李衡持笏恭恭谨谨向上首圣人一揖,英俊端肃的眉眼间掠过了一闪而逝的骄傲和温柔之色,显是想起了他心爱的那位小女郎。
布局两年多,在圣人面前每每为她请功……他的照照,所有应有的荣耀和光芒,是谁也夺不走、掩盖不住的。
罗侍郎双膝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如筛。“圣、圣人,微臣该死,微臣罪该万死啊……可臣是被迫的,臣愿交代幕后主使者……”
裴大将军冷笑。“你确实罪该万死,辜负了圣人,辜负了我大唐——若速速坦白,圣人开恩,或可免牵连你全家三十七口人的性命,跟随你一同领罪赴阴司!”
三十七口人。
罗侍郎想到了自己在外宅偷偷养下的一名私生子,本想着至少也能保住罗家这一点血脉,可万万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