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雪飞和炎海两名出社会已久的菁英分子——老油条,跟高中生没两样的清凉小弟还是好讲话多了。
可清秀的清凉见她一手抱着卷宗一手拿着毛笔兴冲冲地来向自己“求教”,突然间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个,个中详情,您还是直接找大人吧。”清凉迟疑的开口,隐含提醒。
“这种小事就不用惊动大人了,”曹照照一脸讨好陪笑,满眼期待。“我得赶着交作业的,好心帮帮忙呗?”
清凉被她热情灿烂的小眼神逼视得连连败退,只得吞吞吐吐道:“蜀王递密信与大人,其中一份便是独孤老丈的证词,自陈在知道了那三人欺辱了自家孙女后,独孤老丈悲痛盛怒之下,便借词要同那三人谈婚事,分别引诱了三人上山,他虽年迈,却精通陷阱之道。”
“原来如此。”她恍然,不免同仇敌忾地道:“要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曹司直,你是公门中人。”
她一顿,咕哝道:“知道了知道了,遇事就该报警……然后呢?小汤村相关人等的供词可有说明那两姊妹腹中之子是怎么没了的?”
清凉摇头。“不是小汤村人干的,是独孤老丈不愿孙女儿们诞下孽种,所以用红花堕了她俩的胎。”
她心一紧,喃喃道:“可……胎儿都四个月大了,这么极端的堕胎法,很容易连大人带孩子都有生命危险啊,不说别的,光是大出血就会死人了。”
清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曹司直,难道你希望那两个孩子生下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心情沉重,长长叹了口气。
倘若是她,恐怕也接受不了自己被迫孕育一个强暴犯的孩子吧?
只是觉得作孽的是男人,而受罪的往往是女人和孩子……
“曹司直还有话要问吗?”
“没了……谢谢你啊。”她愀然不乐垂头丧气地抱着待填的卷宗走了。
又重新回到自己小小的“办公室”内,曹照照心情低落了很久,她看着验尸格和案件纪录,下笔如有千斤重地一一填上。
日落黄昏的夕阳斜照而入,她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外头长长的青石地,远处执哨的大理寺卫士……
还是很想回家。
二十一世纪的女人,拜两性平权所赐,已经逐渐摆脱了过去只能依附于父权和夫权的阴影,身为女子,人生多了许多的选择,也大多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这里不一样。
她叹了口气。
“曹司直。”清凉又出现在门口,执手礼唤道。
她抬头。“哎?”
“阿郎问您卷宗整理得如何,他要下衙了。”
“好了好了,我都写好了。”她赶紧把验尸格和案件纪录规整好,恭恭敬敬地递过去。“烦请你帮我拿给大人,谢谢。”
清凉下意识接过,一怔——他不是这个意思……
曹照照奇怪地看了还在原地不动的清凉一眼。“大人不是赶着要看吗?”
“不,”清凉犹豫地道:“大人……应该是想问您是否要一起下衙回家了?”
她呆了呆,有点感动地拍拍清凉少年单薄的肩膀道:“清凉真是个善良的好孩纸……以后肯定是深受女孩子欢迎的暖男啊!”
清凉秀气的脸蛋瞬间涨红了,结结巴巴道:“曹司直……此言何意?”
“像你这样就对了,继续保持。”她一副老大姊的模样,二度拍了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的道:“懂得哄女孩子,为女孩子着想,真真是好样儿的。”
“……”
她想起自己最近本就规划着要公归公、私归私,身为大理寺司直,领了公家的俸禄,却赖在李府白吃白喝两年,怎么想都是站不住脚的。
往常大人不计较,她也傻乎乎厚着脸皮浑浑噩噩地一天过一天,可是如今她得好好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不能再这么混下去。
李衡的表妹,也是刑部尚书的掌上明珠上次就提醒过她了。
偏偏她一直有种雏鸟心态,想着自己是被李衡捡回家的,又被他提拔到大理寺当差,成为一名大唐国家编制内的司法人员,当然是大人走到哪里她就该跟到哪里,本能地依恋依赖着他……
但如今想来,也太过想当然耳了。
他收留她是情分,她赖着不走就太不应该了,况且李衡早晚是要成亲的,哪家姑娘嫁进来李府,会喜欢看到自家丈夫身边总是跟着个女跟班的?
想到李衡成亲后……她胸口就闷闷的,下意识地揉了揉。
这种滋味太难受了,就好像原本属于自己的……的……什么,却被抢走了一样……
曹照照猛然甩了甩头,挥去种种不该产生的念想。
记住自己的身分,勿忘形,莫逾矩。
“清凉,你帮我跟大人说一声,我今天起就在衙署住下了。”她正色道:“我今天一回来就跟老王头打听过,官舍还没满呢!”
清凉大惊失色,“曹司直……”
“待会儿坊市就要关门了,”她盘算着。“反正我平素在衙署里也放了几套换洗衣服,今晚不怕没衣裳穿……等下次休沐,我再回去李府搬行李。”
清凉俊秀的脸庞已经发白了,有种大难临头感。“曹司直你……你不会是当真的吧?”
她纳闷地歪着头。“怎么就不是当真的?我很认真的。”
“这、这些话请恕清凉不敢转达,”清凉急出了一头汗,总算憋出了一句聪明话。“大人就在马车上,您自己同大人说去吧。”
话说完,清凉跟后头有野狗追的兔子般飞也似地窜逃走了。
“啥毁?”她目瞪口呆。
半晌后,曹照照只得拖着心不甘情不愿又隐隐沉重的步伐,自己走出了大理寺,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下首的马车,压力也是很大……
不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的!
一听到动静,车帘被一只修长干净漂亮的大手缓缓掀起,露出了李衡英俊端肃却微带疲倦之色的面容,他浓眉略蹙——
“还不上车?”
唉,老板阴阳怪气了一整天,原来气还没消啊……
她膝盖有点发软,脚有点抖,不过还是努力鼓起勇气地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李衡深邃瞳孔一缩!
“大人,您回吧,下官自今日起,就住官舍了。”她朗声道。
大理寺两旁石狮子僵住了……呃,不是,是石狮子两旁的高大卫士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瞪着曹照照,然后又火速望向马车内的寺卿大人……
卫士们吞着口水,悄悄地往石狮子后面躲了躲。
感觉,要出事了……
“你,就这么忌惮着我?”李衡平静的语气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暗流。“这么迫不及待疏远防备本官?”
她愣住。
“曹照照,你就仗着本官对你心软,是吗?”他低沉嗓音渐渐冷峻沙哑起来。
她心口一痛,小脸有些煞白起来。“我……”
“我李衡,出身高门贵胄,位列九卿,还不至于要卑劣到勉强一个女子。”他嗓音恍似有一丝痛楚,可更多的是受伤过后的冷漠。
“我不是……”她呆呆地望着他,脑子一团浆糊,莫名心急如焚地开口想解释。“我没有说……”
“罢了,由你。”车帘瞬间落下,他低沉冷静的声音响起。“——回府!”
“喏!”清凉只得跃上马车前辕,迅速驱策那匹高头大马。
马车骨碌碌地消失在大道另一端,护卫在后的炎海给了曹照照一个冰冷危险的眼神。
显是对于她不知好歹地伤了阿郎而感到愤怒。
曹照照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原地,感觉到漫天晚霞逐渐隐没在地平线,夜幕四罩而下……
大理寺门口两盏大灯笼被燃起,晕黄灯影下只有曹照照独自儿一个人。
平时对她热情有加的卫士和其他下衙的官吏们看见了这一幕,也下意识地避开了她,回头看着她的目光,都有着惊疑和揣度……
揣度着她是不是疯了?她是不是得罪大人了?
她苦笑了一下。
老王头倒是亲切如故,只不过在帮她抱了干净的被褥铺盖到那间雅房时,还是忍不住小小声劝她——
“……别跟大人赌气了,大人好歹是大人,难道不要面子的吗?”
曹照照道了谢接过铺盖,低着头道:“我不是跟大人赌气。”
她只是在他的提醒下,认清了自己的身分,正在做自己身分应该做的事……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一副她是在无端生事、胡搅蛮缠?
她心下有点凄凉,那种格格不入,被整个世界和社会排斥了的感觉再度翻涌了上来。
“唉,你,还是早些歇着吧!”老王头见她这模样又是可怜又是无奈,只得摇头叹气地踱着步走了。
她慢慢把铺盖放在了床榻上,自己收拾了起来,雅房里面空空荡荡的,很像早期大学宿舍那般阳春简陋,但胜在干净,就一张床榻,一个斗柜,一张矮桌,一张圈椅,连个铜镜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