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府自然是没得比,可是若撇开此刻心头空空洞洞的滋味不提,其实住在这官舍的雅房,她是踏实很多的。
只要她一天是大理寺司直,她住在这里就名正言顺,是有付出就有报酬,而不是寄人篱下,也不是仰人鼻息,更不用时时刻刻被某些人提醒,她不配肖想攀附李衡。
潜藏在心底深处,她早以为自己完全不当回事的那些话,在此时还是钻了出来……
“……你就是我表兄捡回来的那乞儿?”
“……我表兄就是谦谦君子,不知哪里来的野狗儿也当人看,还保你进了大理寺,嗤,像你这种攀权附贵的人我见多了,你别真拿自己当回事,早晚还得露出原形来……”
“……我表兄未来可是要娶公主郡主的,我警告你,别脏了我表哥的地儿,污了他的名声!”
“司直?笑话,若不是有我表兄,你当得了这个司直吗?等我表兄看明白了你的底细后,瞧他还会不会容忍你这样的东西在眼前晃悠,还会不会为你保驾护航……”
那位打扮得娇贵雅致的表小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嘴里满满是鄙视之情,当时曹照照闪过脑袋里的头一个念头是——
挖靠!要不要这么贴近偶像剧里坏心女配角的人设啊?这种台词,放在二○二一年是会被网友吐槽到爆的好咩?
可如今想来,她还是太too young too simple了。
古代的贵贱之分宛如天堑,所以那位表小姐是非常有底气对她说这一大串没礼貌又没卫生的话。
反观她自己,有什么资格反驳人家呢?
她连能够当大唐社畜,都还是拜人家的表兄所赐……
“唉。”曹照照呈大字状地躺在略显冷硬的铺盖被褥上,仰望着粗犷古朴的木造天花板发愣。
确实,李衡生气也是应该的,他堂堂名门公子,又执掌大理寺,是皇帝心腹大臣,想要攀附他、博他欢心的人都能从西市排到东市,甚至挤出九门之外……她却三天两头就惹火他,让他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仔细想想,她真的太不识好歹了。
但有什么办法呢?
“身分啊……”她喃喃自语。
他名门公子位列九卿,通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正直强大和矜贵气质,配得上他的女孩子自然是非富即贵了。
温柔礼貌斯文有礼的贵公子好男人,就是容易引人遐思和幻想出暧昧……
可现实才能当饭吃啊!
曹照照把自己卷进了那硬邦邦的铺盖被褥内,蜷缩挨蹭着墙壁,胡思乱想着直到累极睡去。
她觉得自己很正常,全没发现平时一餐不吃就咕咕叫的胃,在她忘了去大理寺食堂打饭,一路颠忙到入夜后,却还完全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
彷佛就是,震惊到麻木了……
第12章(2)
李衡面色沉沉地回到了李府,迎上来的老管家欢喜又恭敬对着他躬身行礼。
“阿郎一路辛苦,可算是回来了,老奴已命人备好饭菜……还是大人想先梳洗一番?”
“先备水吧。”他声音低沉道。
“喏!”老管家拱手,笑咪咪的老眼自然而然往他身后一探。“咦?怎不见曹司直?”
雪飞和炎海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阿郎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身上冰冷气息越发冻得人发颤。
“她在大理寺,不回来了。”李衡冷冷说完,手却不自觉捂住了左胸口……有一丝丝抽疼得厉害。
“这……”老管家诧异。
雪飞见状忙对老管家使了个眼色。“阿郎累了。”
“喔,对,对,老奴这就去让人备汤泉。”
李府占地辽阔,后院就引进了一处暖意融融的汤泉,只不过平时阿郎不好奢华享受,因此那汤泉也少用。
不过见阿郎今日神情疲惫冷漠,想来是累得狠了,泡泡汤泉定然会舒服些。
“不必。”李衡像是想到了什么,摇摇头道:“不早了,我还有卷宗待批,随意便好。”
“喏,喏。”
雪飞和炎海互觑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清凉倒是注意到阿郎在回到主屋的路上,略略望向了某个方向两三回……
那里,直通曹司直……“以前”住着的小院。
——亥时末,燃着宫灯烛火的书斋内,李衡手持一只卷宗,落在上头的目光动也不动,已然这样入神好一会儿了。
清凉轻手轻脚地上前又拨亮了灯心,小声地问:“阿郎,亥时末了,您明日还要上早朝……”
“嗯,”他手微微一颤,忽蹙眉问道:“官舍可提供有夜宵?”
“阿郎放心,大理寺十二时辰皆有轮班职守要员,夜里会再供一顿的。”
“我没有不放心什么。”他脸略沉,目光隐含危险警告之色。“——别胡乱揣度我的心思。”
“清凉不敢。”俊秀少年额心沁冷汗,忙道。
李衡有少许心烦地摆了摆手。“无事,你且下去休息吧。”
“喏。”
就在少年转过身去时,李衡突然又唤住了他——
“等等!”
“阿郎还有何吩咐?”清凉回头恭谨躬身。
“今天下衙时……”他迟疑,有些艰难地问:“就是在马车上,我……口气坏吗?”
清凉一愣,“这……”
他胸口烦躁更甚,声音低沉的催促道:“有什么不可说的?你只管答便是了。”
“阿郎……”清凉像被圈套逮着的兔子般,这一刹真懊恼自己怎么不学着两个哥哥乖乖在外头守着便好,不过对上阿郎深沉锐利的目光,他还是只得咬着牙吞吞吐吐。“……是有点儿。”
李衡脸色白了白,“当真?”
“有……那么一点。”清凉赶紧澄清道:“不过您说的也没错,您毕竟是主子,还是大理寺卿,申斥下属一二也没什么……曹司直,曹司直向来心宽,想来,想来……”
李衡面容有些灰黯,喃喃自语,“我今日,怎么就按捺不住脾性了?”
明知道她何止心宽,而是心大到迟钝,骨子里就没姑娘家的细腻婉转敏感,偏偏还同她呕气。
君子当博学以文,约之以礼,当三戒九思……可他今日心底受伤一个不自在,竟脱口而出不善之言。
她大病初愈,身子都还没好全,他就该哄也要把她哄回家来,怎么能脑门一热便允了她在官舍住下?
明知她除了他之外,在大唐再无亲朋故友可依靠……
心口隐隐抽痛感更加剧烈,他浮躁地放下了卷宗,倏然起身在书斋内大步来回踱了踱。
清凉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儿,生怕主子又追问一些他压根儿回答不出的难题。
“倘若……”李衡脚步陡地定住,而后颓然。“不成,各坊市的门都关了。”
他身为大理寺卿,自有权柄可一路喊开坊门畅行无阻,可众目睽睽人言可畏,纵然无人敢对上他,却不免把箭头转向了曹照照……
他无声叹息,最终只得强捺下满心焦灼难耐,对清凉摆摆手。“去吧。”
“喏,”清凉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道:“阿郎早些歇息。”
“嗯,知道了。”他颔首。
早朝过后,圣人将李衡留了下来。
含元宫内的御书房中,高大硕健的中年帝王眉眼噙笑,亲切地对李衡招手——
“朕的玉衡郎都瘦了,来来来,皇后方才送了樱桃饆饠来,你也尝尝。”
“臣不敢。”李衡优雅谦敬地行了一礼。
“还跟朕客气,你这一日日大了,倒越发端肃谨慎,都没有小时候好玩儿了。”圣人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向来当亲子侄看待,假意生气地一拍大腿。“是谁当年迈着小短腿去同皇后告状,说朕牙疼不乖,还偷吃酥酪,害朕被皇后狠狠罚了一通……那时候你怎么就没同朕客气了?”
李衡英俊凝肃的脸庞有一刹那的抽搐,面颊微微发红。“圣人……那都是臣五岁时候的事儿了,当时不懂事……”
“现在也没懂事到哪里去,执掌了大理寺后,天天跟个老学究似的,跟朕都不亲了。”圣人吹着胡子气咻咻。
李衡只得恭恭敬敬端起其中一只玉碟奉与圣人,温声道:“圣人请用,皇后娘娘亲手做的樱桃饆饠最是美味,您先尝一个?”
圣人被逗笑了,接过来咬了口,为其中流淌的樱桃酸甜滋味而一脸满足。
李衡也慢条斯理地吃将起来,一旁的王公公殷切地帮忙斟茶,还不忘道:“李寺卿大人出了趟远门,圣人天天都念叨着呢!”
“有你这老货什么事?”圣人笑骂。“一边去。”
王公公忙笑着哈腰退下,知道自家圣人这是不好意思了。
说来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何其玄妙,李寺卿大人自小进宫做太子伴读,后来反倒十天有八天都被圣人提溜在身边,差不多可以说是圣人亲自养大的……
也是李寺卿大人自个儿争气,自幼三岁启蒙,五岁能诗,七岁和钦天监蔺大人对弈就能杀个平手,十岁便偶然破了宫中一桩疑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