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如此,圣人也不会狠狠杖责了他三十廷杖,发往藩地。
圣人早就料定,以他这样的脑子,若遇着几个心怀不轨之人存心谋算,日后还有闯出大祸的时候。
只是……
九皇子咬牙切齿,压低声音道:“母妃去岁收到了阿兄的密信,信里喜悦之情溢于纸外,只说往后定会让母妃过尽奢靡荣华的好日子,还让母妃不用再在宫里战战兢兢,一个银钱得掰做两个花……玉衡阿兄,不怕你笑,母妃自收到了这一封密信后,整整病了大半个月,你若不信的话,大可调宫中太医署的脉案一览。”
“九皇子慎言,宫中贵人脉案,岂是外臣可窥之?”李衡目光凛然。
九皇子自觉失言,俊俏少年脸庞愁苦之色更深了。“是我一时心急说错话了,我、我只是想玉衡阿兄明白,我们母子二人在长安的处境,还有我阿兄……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太轻易受人蛊惑了。”
“九皇子这番话,如何不对圣人坦然相告?”李衡神情和缓,低声道:“父子之间又有何不能说的?”
“在阿爷心中,恐怕信重你这个外臣还远胜过我这亲儿。”九皇子扁嘴。
“九皇子!”他打断九皇子的话,神情端正温和而严肃。“圣人是明君,也是慈父,帝王心胸宽大能容天下九州江海,可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不该一片舐犊情深却遭儿女误解……若九皇子当真如此想差,未免也太辜负圣人一片慈爱之心了!”
九皇子没想到消息没打听着,反倒被李衡不轻不重地给训诫了一顿,最后,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悻悻然离去。
远远随扈在后的雪飞这才悄然上前,执手道:“阿郎,马车到了。”
“嗯,回大理寺吧!”
“喏。”
然而他和九皇子在无人幽廊下短短碰面谈话的内容,立时就被送到了圣人的龙案前。
“圣人?”王公公提心吊胆地看着圣人面色漠然。
圣人半晌后,缓缓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涩然中又有着隐隐欣慰,感慨道:“朕就知道,没有白疼了玉衡。”
那白疼的是谁……
王公公完全不敢搭声。
圣人侧首,“庆元府里那头搜查得如何了?魏长风谋划了那么多年,通府上下就没有一个长了眼睛耳朵的?”
“回圣人的话,”王公公战战兢兢地将一只密折呈上,“这是方才左卫叶大将军递回的密折。”
圣人缓缓展开,目光凌厉,霎时笑了。
“这线头,都查到皇后头上了。”
“陛下……”王公公一抖,忙跪下。
“你这老货慌什么?”圣人淡淡然道:“朕还不至于因着庆元府里几个老嬷嬷的胡言乱语,就怀疑上了朕的皇后,也不会这点‘秘闻’,就砍了你这颗狗头。”
王公公更害怕了……
“上头说,二十年前沈阳王起意叛乱,是因为和皇后有私,连太子的生辰都可以被他们拿来做文章,哼!庆元被魏长风美色所迷,公主之尊也不要了,父母兄弟也不认了,至死都是个胡涂虫!”圣人愤怒将密折狠狠重掷在地,目光阴沉。“——叶缜就信了这些鬼话吗?拿它来搪塞朕?”
王公公哆嗦着拾起了密折,抖着手呈上。“圣人息怒……”
“让他再给朕往里刨查!”圣人冷冷地道:“若仅凭着几个该死的妇人嚼口舌,便误以为此案涉及皇后,便不敢再深入详查,如此不正好中了幕后之人的诡计?”
“喏!喏!”
无论在背后谋算的黑手是谁,肯定知道二十年前他曾与皇后有过龃龉,也知沈阳王当年和他同时向先皇求娶皇后种种内情……
圣人眼神越发阴郁森冷。
【剥皮案】
李衡出了皇宫内廷,乘马车回大理寺。
车轮骨碌碌声中,他若有所思,片刻后淡淡一笑……
“果然,大明宫出生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简单人物。”
马车终于在大理寺门口停下,才刚刚下了车,就见一名身材矮胖和蔼的老人闻讯匆匆迎上来。
“大人。”大理寺少卿卢文大人急忙拱手作礼。
卢大人平时笑呵呵老好人模样,实则精明干练心思玲珑,上回曹照照就是被他老人家给坑的……咳。
“卢公免礼。”李衡看着他,蹙眉问道:“怎么了?”
“京兆府今晨紧急请调甲字柳仵作和曹司直前往长安县协理侦办一桩剥皮悬案,下官允了。”卢大人将此案相关的刑部卷宗递上,有些忧心地道:“此乃正常借调,本是小事,不该惊动大人,只是自大理寺到长安县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可到达,可……”
——大理寺位于长安城西北角处的义宁坊,万年县和长安县则以皇城朱雀大街为界,街东五十三坊属万年县,街西五十五坊则属长安县。
他心一突,目光犀利。“快说,可是曹司直……和柳仵作出什么事了?”
“不不不,不是出事了,应该不会有事,只是……”卢大人吞了口口水,忙解释道:“京兆府捕快刚刚来问,没接到他们二人,莫不是恰恰错身而过了?可不应该啊……这都过了一上午了。”
“来人,备马!”他脸色瞬间变了,猛地转身大步疾奔而出。
“喏!”清凉迅速领命,稍息间已匆匆牵着李衡的坐骑急至。
“雪飞回府,调一支小队跟上来找人!”他身姿迅捷俐落地翻身上马,嫌官帽碍事,随手一掷由雪飞接捧在手。
“属下明白。”
李衡策马疾驰,炎海和清凉急急打马跟上……
各坊市热闹非凡,万商云集,可人越多,李衡越是心急,他不能因着两人尚未被证实失踪,便命全城武侯和不良人加入大肆搜索,并非他不愿或无权,而是唯恐自己的关心则乱,反倒害了曹照照成为众矢之的。
很快的,李府的侍卫小队也紧跟着追随而来,老练地呈扇状开始搜寻他们二人的行踪。
西市有许多波斯邸、珠宝店、货堆酒肆和衣、烛、饼、药等店铺子,李衡强捺着心里火烧火燎般的焦灼,肃着脸亲自在各坊门卫兵询问可否有看见大理寺办案人员过坊?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李衡额际的汗水也点点滚落,他向来气定神闲冷静从容的面庞渐渐发白……
他今早上朝前,就该命清凉先去大理寺看着她——
不!昨日,就不该同她呕气的。
李衡内心苦涩懊恼自责交战,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莫不会是被歹人给盯上了?甚至,是他朝堂上的政敌,抑或是他这五年来办过的大案所惹下的仇家……
“……大人怎么会在这里?您不是上朝去了吗?”一个清脆迷惑的熟悉嗓音响起。
这声音的出现犹如天籁之音,李衡一僵,缓缓地转过身去,微微发红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曹照照从酒肆里拎着一小坛子醋走出来,仰望着他,先是诧异愕然,随即被他“恶狠狠”的目光吓住了!
电光石火间,她这才想起昨天两人已经不欢而散……
曹照照心脏一缩,连忙缩着脖子脑袋抱紧坛子,就想假装自己刚刚什么都没出声儿地悄悄开溜。
白痴喔,李衡昨天已经把话撂得那么决绝明白了,只差没有割袍断义,高喊一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她怎么就脑子不好使的又自己屁颠屁颠地凑上去了?
只是她才想偷溜,刹那间整个人忽然被他从身后紧紧地环抱住了!
她脑子轰然作响,瞬间傻在当场……
背心紧贴靠着的温暖又强壮如铁胸膛怦怦、怦怦……剧烈心跳和热力同时辐射沁透了她的肌肤,腰间被他的长臂牢牢箍住……她屏住呼吸,只觉敏感柔软的耳畔传来男人灼热的气息……
“你,气死我了。”他咬牙切齿,低沉喑哑嗓音里有着深深的愠怒和……宠溺缱绻。
曹照照整个人像是黑夜中突然被车前灯照到的小动物一样,瞪大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
“我,我今天也没干啥惹您生气的坏事啊……”她脑子还浑浑沌沌的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求生欲本能发作,抢先宣示清白。
“闭嘴,别动。”他拥得她更紧了。
李大人这是……这是……这是……
曹照照忽然口干舌燥起来,有个疯狂的、极度荒谬的念头跟平溪天灯一样闪着光亮,摇摇晃晃冉冉升空……
四周人们也看呆了,下一瞬忽然响起如雷鼓噪叫好声,还有人乐呵吆喝着亲个嘴儿……
李衡回过神来,双耳顿时烧红如血玉,平素坚如磐石泰山之安的气势也不见了,流露出一丝罕见的羞赧,如触着了电般猛地放开了曹照照……只不过很快又改为大手紧紧攥握住了她的小手。
曹照照震惊地低头看着自己被他牢握住的手……这就是,传说中的十指紧扣?
雪飞和炎海、清凉也震惊不已,可终究比阿郎快一步反应过来,忙做了个手势,李府的侍卫小队很快默契十足地将阿郎和曹司直围进了保护圈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