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衡看了看这条巷子两侧,是一排排屋舍的后门所在,巷子尽头就是渠流,此渠流方向可通往曲江池……
长安城建筑如同星罗棋布,坊市和坊市之间规划严明开阔,所有河流渠道围绕纵横。
他面露深思。“这不是弃尸。”
“不是弃尸?”她纳闷。
“如若单纯只是想弃尸,何不再前行几步将人掷进渠流里便罢?”
众人恍然大悟。
“对喔!”曹照照和他向来有默契,接口道:“如果想毁尸灭迹,扔进渠流里无论是沉于渠底或是顺流而下,等发现的时候也不知哪年哪月,尸首更加叫人无法辨认。”
“死者,是凶手故意让人发现的。”李衡高大修长的身形缓缓跨了几步,指着地上痕迹道:“凶手剥去死者面皮,刀法纯熟细腻,非短短一两个时辰即成,疑似以单轮木推板车运尸至此……”
众人顺着他的手,看向小巷石板铺就的地面,浅浅尘土上,依稀有仔细观察才能察觉的车辙印。
李衡看着地上车辙印在死者尸体旁印子稍重些,显是停下的时辰较久……而后车辙印一路消失在渠流边。
“雪飞,领人在此处打捞板车。”李衡扬声道。
“喏!”雪飞做了一个手势,侍卫小队中有几个迅速出列,也不用换上水靠就敏捷灵巧地一一跃入渠流中。
他们几名都是水性极佳,擅长水下搜索之人。
曹照照看得目瞪口呆满眼惊叹,差点控制不住疯狂鼓掌大声叫好的冲动。
——妈耶,这是唐朝版两栖突击小队吧?
“炎海,你带人先清查一遍此处所住百姓相关户籍、租赁等等细情,尤其是万年县、长安县所有屠户。”李衡吩咐道。
“喏!”
柳仵作这头,则是掐着点儿小心地将干透的桑皮纸揭开,却一无所获,额头有些冒冷汗。“大人,死者除了尸斑外,全身不见任何异常的瘀伤,方才小人也检查过他的口鼻耳均无出血的痕迹。”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只可能是被剥去面皮,失血过多而死?”他盯着柳仵问道。
柳仵作吞了吞口水,拱手道:“小人不敢妄作揣测,然而即便是死者的舌苔、指尖也未有中毒发黑……所以也推断不出,他究竟是生前抑或是死后才惨遭人剥去面皮?”
“他是死后才被凶手下手剥去脸皮的。”曹照照忽然道。
李衡和柳仵作同时望向她,目光专注。
“怎么说?”
“他极有可能是被人迷昏的,但凶手应该不是趁他昏迷的时候动手切割剥皮,因为那样的过程中人会活生生痛醒过来,也会因巨大痛苦和求生本能而猛烈挣扎,挣扎就会留下大片摩擦伤,红肿出血,至少也会产生瘀青。”她以跟过好几台刀的外科护理师经验,做出相关研判。
——她就曾经亲眼看过一名六十几岁的阿姨被送上手术台紧急开盲肠手术,因个人体质关系,麻醉剂量不够,那位阿姨痛到醒过来狠狠踹了最靠近她的护理师一脚,并破口大骂干谯了主刀医生一大串,包含男女性各种生殖器官酱酱酿酿的国骂……
咳,果然民间卧虎藏龙。
奥运如果有干谯比赛,那位阿姨肯定能为台湾拿下一面金牌。
总之,后来那位阿姨和医生护理师都各自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手术室里互殴打群架咧!
柳仵作不知道她的思绪已经飘到十万八千里远去了,只见她侃侃而述,十分专业、专业十分,就忍不住满眼钦佩。
而李衡则是嘴角微扬,凝视她的神色里掩不住一丝骄傲和愉悦。
冰雪聪明,机巧敏智……
不愧是他的“曹司直”。
“我猜,他身上没明显外伤,怕是凶手对他下了最重的麻沸散,并且刻意剂量过当,引发休克死亡。”曹照照严肃地道:“然后,才动手切割剥皮。”
李衡面色凝重冷峻。“凶手行凶手段冷静残暴,非是常人。”
曹照照也不由打了个冷颤,“他是有计划杀人,而且……”
就算她不是犯罪侧写专家,都能够感觉得出凶手的疯狂、冷酷和嗜血的游戏心态。
柳仵作脸色发白。
“对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狐疑地问柳仵作:“柳大哥,你方才验尸的时候,可有发现死者有四肢发绀,全身湿冷的现象?”
柳仵作迟疑了一下,敬畏地偷偷瞥了李衡,慌得连忙力证自己的专业。“曹司直,柳某做这行当也六年了,一向都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绝没有大意错漏疏忽过,如若曹司直不信的话,只管再验一次。”
“好。”她想也不想地应道。
柳仵作一窒,面上闪过一缕难堪之色,望向李衡。“大人……”
“验。”李衡断然道。
曹照照见他这般信任自己,心里暖洋洋又止不住的喜欢,却也没忘记转过去跟柳仵作先赔了个礼。“柳大哥,抱歉啊,不是不相信你的专业,不过药物造成的休克和寻常尸斑不大一样,我以前……见过的,所以今天不过是想再验证下,绝无针对你的意思。”
柳仵作脸色好看了些,“不敢不敢,素闻曹司直有所专精擅长,小人今日能长长见识,也是幸事。”
“好说好说。”曹照照商业客套完,赶紧低下身去细细检查。
死者四肢冰冷湿黏,果然手指尖和脚趾尖都有发绀后的迹象。
她一喜,猛然抬头。“大人,果然是!”
“清凉,带人去查全长安县和万年县医馆。”李衡命令。“备有麻沸散的医馆不多,其中几味药材更非寻常人可得……速速录上名册,让人盯紧了可疑之人。”
“喏!”
他也命人把这具尸首先仔细运回了大理寺,对曹照照和柳仵作道——
“走吧,本官随你们到长安县验查另一名死者。”
“谢谢大人。”
“有劳大人。”
第14章(1)
长安县那名死者年纪身高和他们发现的死者相彷佛,不过长安县的死者却是已经死亡三天以上了,尸首有腐败的痕迹。
大理寺内,李衡正在比对这两名死者的身分背景和人际关系圈子,有否和人结仇等等……他看着手下追查而来的细节卷宗,不由浓眉紧蹙。
三天前的死者亦是二十岁上下年纪,经查是广福粮米行的帐房先生邹生,三天前掌柜发现他未上工,到他家里查看也不见踪影,因这帐房只身在长安,家中仅有他一人,所以还是掌柜的帮着报了案。
今日发现的死者目前身分不明,身上衣着来看,是富贵人家才能用得上的上好月锦,李衡已让人去调阅近几日长安、万年县经报失踪的案子,还有所有入城百姓的过所凭办纪录。
“大人,”曹照照带着最新的验尸格走了进来,面色严肃地递给了他。“两名死者都剖验完了,三天前的死者胃里的食物已经很难分辨,但大致可看出残留腐化的粟米、羊肉屑,今日这名死者胃中有还未消化完的烧鹅肉、粟米和菜渣……”
李衡看出她的欲言又止,挑眉。“嗯?”
“大人,虽然死者腹中和身上气味……极不好闻,”她小心挑选词汇。“但却有一股很浓重的醋味夹杂其中。”
“醋?”
“对,而且不是我和仵作用来泼溅在死者身上验尸用的酒醋味。”她苦苦思索。“就好像是……从他们胃里飘出来的。”
他豁然起身,大手牵起她的手。“带我去看。”
“那你要先含个姜片在舌下——”
曹照照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拉着走,步履匆匆间,她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
嘿嘿嘿嘿嘿。
李衡牵着她来到了庚号验尸房,看着放置着尸首中取出腹中之物的两只银盆,那银盆子里气味恶臭混浊可怕,他却面不改色,取过一旁的细长银勺子,略沾了沾……
曹照照紧张地在一旁,已经准备好了姜片和酿梅,待会儿一把塞进他嘴里。
他英俊脸庞只微蹙了蹙眉,而后放下那支细长银勺子,转身才要开口,蓦地嘴里被塞进了颗酸甜清新的脆梅子,鼻腔间的腐臭酸败感刹那间被驱净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沁香如雨后春天的果子气息……
他还尝到了她小手细腻柔软的指尖——瞬间,竟有想含住的冲动。
咳。
李衡自觉失态,俊美面颊隐隐浮现红晕,含着那枚酿梅,好半天才低声道:“有劳。”
“有没有好一点?”她满眼关怀和心疼。
她是干了好几年的护理师,医院里各种这样那样的气味都闻多了,多少顶得住,但他是大理寺卿,平常就算帮忙勘验尸首,也不至于得处处自己动手……怎么说都是名门出身的贵公子,又是位列九卿的高官,着实不需要受这样的罪。
“我没事。”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柔一笑。
她霎时心脏都快停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宠溺笑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