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由买卖皮货发家,如今营运多角化,包含玉石、牲口、粮秣、牛角、象牙、皮货、丝绸、瓷器、良种马、铁、金、银器、药草、香料,甚至是罕见典籍的输入及输出皆有经营。
穆雪松自十四岁便跟着父亲走商,充分发挥其能力及所学,是难得一见的商业奇才。他二十岁时,正式接手穆家家业,如今已四年,成就卓越斐然。
时序刚进入初秋,但穆家上下已开始准备过中秋的事宜。
这些事,自然是由着穆家主母——穆夫人于敬恩,以及穆大小姐穆雪梅合力张罗。
穆雪梅是穆雪松的姊姊,只年长他一岁,今年二十有五。
她十五岁订亲,十六岁出嫁,由于成亲四年一直未有身孕,婆母便不断往她院里塞通房,面对院里一票女人她气不过,便与对方和离并回到娘家。
这事虽在受天城里也喧嚣了一段时间,但心高气傲的穆雪梅并没理会,这主要也是因为娘家父母及弟弟的支持,有娘家当靠山,她的日子过得可一点都不憋屈。
至于已届婚龄的穆雪松至今仍未成亲,院里亦是清幽无人,外头甚至谣传他喜欢的不是女人,而他也一点都不在意。
严格说来,穆家姊弟在这民风开放的受天城可是活得极任性又自在。
穆雪松的马车一到门口,穆府的人便迎了上来,他下了车,小厮玉华跟随扈周信便紧紧地跟上。
穆府为一五进大宅,采口字型往外连推三圈,建构出一完整围龙宅邸,建筑配置严密,具有极强大的防御功能。
穆雪松住在宅邸东北角楼边的院子里,此处幽静隐密,名为「寻静斋」。
寻静斋里有一大两小的房间,还有一间小伙房,以及小庭院。平日在府里时,穆雪松几乎是不出院门的。
进了大门,他沿着东行道,穿过长庭,一路往父亲的崇儒院而去。
今儿回府尚早,他决定前去请安。因为平日公事繁忙,他并不是天天去父母亲那儿请安的。
当他行至横屋之间相通的回廊时,他的眼尾余光瞥见一个身影。
他微顿,停下了脚步。
「少……」
玉华想出声,穆雪松给了他一记安静的眼神暗示。
「谢……谢……公子……」
猛地睁开眼睛,她躺着不动,有些迷糊的看着眼前所及的一切。
怎么会突然梦见那天?
她在床上先揉了揉手脚,稍微活动一下睡僵了的身子,然后才翻身起床,坐在床沿。
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她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口气。
「咦?」丫鬟小单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见她已午睡醒了,动作也就大了起来,「宁小姐醒啦?要不要洗把脸,精神一点?」
「……嗯。」她顿了一下,才回应了小单。
小单动作俐落地侍候她洗脸,还倒了杯热茶送到她手中,这也是她不习惯的事情之一——被侍候。
活了十六、七年,她还不曾被侍候过,在心里叹口气,她起身朝屋外走去。
「宁小姐,您去哪儿?」小单问。
「我出去透透气。」她说着,信步往外头走去。
宁小姐……虽然已经十来日了,她还是无法习惯这个称谓。为什么她会在这边呢?远在京城的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是小单口中的宁小姐周学宁,她不是属于这个家的人。
她叫尹碧楼,家住京城十里巷,她爹名叫尹常川,在京城开了家「蹈武堂」武馆,平日里靠着教授一些学生武术跟替人调筋理脉及整骨以维生计。
可不知为何,十几天前一觉醒来,她魂飞千里,入了这个名叫周学宁的身躯,住进当年害得她爹娘私奔中原的穆家。
周学宁是穆知学恩师周文开的孙女,周文开的独子周凤翔跟穆知学又是拜把兄弟,十多年前周凤翔与妻子在一次马车意外中丧生,但襁褓中的周学宁却在母亲的保护中活了下来。
周文开临终前将唯一的孙女托给穆知学,盼他代替周凤翔将这周家仅剩的血脉留下。那年,她才三岁,如今已经十六。
周学宁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会宿在周学宁身上?难道说她跟周学宁交换了身体,如今的周学宁成了她尹碧楼吗?
自她醒来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想着要离开穆府,离开受天城,无奈她虽出入自由,但只要一出门便有丫鬟小厮跟前跟后,很难从他们眼前开溜。
想翻墙而去,穆府又守备严实、墙高十余尺。
想她爹可是一跳就及六尺的高手呀!若她当初习得她爹的武功,要离开这穆府也不是什么难如登天的事,偏偏她爹明明武功高强却不肯让她习武,只让她学了一些寻常的、皮毛的防身术。
因为她爹希望她像她死去的娘那般温婉娴静,担心习武会让她变成粗野姑娘,于是她只能在她爹授课时在边上偷瞧,跟着打上几招,可若被他或是其他学生们发现,大伙儿就会笑她打的是三脚猫功夫,出去会丢了她爹的脸。
她若不服气,闹脾气了,大伙儿就会逗她,说些「姑娘家学什么拳脚功夫呢?姑娘家最要紧的就是嫁个好人家,从此相夫教子,有个依靠」这样的话。
她虽是女子,可她不输男子呀!她在女塾读书的那几年,品学兼优,夫子还不只一次惋惜,她若非女儿身,必有一番成就。
生为女儿身,彷佛宣告了她此生都难有成就,无法为自己做主似的。
她与爹相依为命,她爹那些调筋理脉及整骨的功夫,她都学得不错。若有她爹不方便接触的妇人或姑娘,也都是由她上阵。
她虽只是爹的副手,可深受求治的女患者信任及赞扬,然而当她想再学得更深、做得更多时,爹却总是说:「你是女儿,爹不求你出人头地,只盼你嫁个好儿郎,一世无忧。」
这个好儿郎,她爹已经有了人选,那便是她的师兄安放天。
安放天是京城名贾安东山的庶子,行二,因为生母为身分低贱且失宠的歌妓,在家中毫无地位,亦无抬升的机会及可能。
安放天是她爹的关门弟子,拜师学艺,踏入尹家门时,她才十二、三岁。他是个能言善道,长袖善舞,总能逗人开心的人,生为独生女的她,一直为多个有趣的兄长而欢喜,直到……她爹意欲将她许给师兄。
她师兄在安家毫无地位,在掌大权的正室底下,日后恐得不到半点安家的余荫庇护,而她爹因无继承衣钵的儿子,便想着让师兄与她成婚,将来能将他辛苦创立的蹈武堂经营传承下去。
她并不讨厌师兄,可对他却没有过兄妹之外的任何情愫。
「碧楼,你师兄是个可依靠的人,若将你交给他,爹也就放心了。」她爹跟她这么说时,她十五岁。
她以为自己会点头,乖顺地听从父亲的决定,可她没有。
「爹,嫁人是女子唯一的路吗?」
「不嫁人,你想做啥?」
「我想做有能力为自己做主的女人。」
听着她的话,爹笑了,带着点伤人的不以为然。
「碧楼,你说什么傻话?爹将你拉拔长大,盼的就是能给你找个让你衣食无忧,护你惜你一辈子的好夫君呀!」
「若我自己有本事,衣食无忧有何难?我不甘心连争都不争,就这么碌碌无为的过一生。」
她爹瞪大了眼睛,「你想争什么?」
「爹,在您这些弟子之中,有谁像我这般专注且努力地学习?又有谁像我这般能代您上阵?爹,我可以的,我能……」
「碧楼。」她爹打断了她,「就算嫁了放天,你还是可以做这些事的。」
她原也几乎接受了她爹的说法,认为日后即便嫁给师兄,她还是可以做她想做的事情,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让她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
有次,师兄骑了匹马来,她希望师兄能教她骑马,可师兄却说姑娘家骑马是粗野且不成体统的行为。
又有一次,师兄发现她在练习扎针,而且是扎自己,便说她是自讨苦吃,她故意对他说:「要不,师兄让我练习可好?」
他几乎是跳起来的,而且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这不是讨痛吗?碧楼,你别一天到晚老想着这些事,做些女子该做的事便可。」
于是她知道师兄不是能成全她的人,不是能听她说梦想的人,不是她希望能共度一生的人。
直至今日,听她说梦、且把她的梦当一回事,给她鼓舞及支持的,竟然是多年前那个送书给她的陌生人……
走着走着,她不知不觉地来到东侧的庭院,正要往回走,忽见一条大黑狗从矮树丛后冒了出来。
「虎子!」看了眼四下她喊它一声,它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朝她跑了过来。
她蹲下来,伸出手,虎子便将它那颗毛茸茸的大头蹭了过来,两只晶亮的大眼巴巴地望着她。
这偌大的穆府里,唯一让她相处起来没有半点困难的就只有这条名叫「虎子」的黑毛獒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