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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开放的灶间没有门扉,那扇大方窗亦无窗板遮掩,虽隔着一小段距离,路望舒也能看清楚灶间里的二老一少在忙些什么。

  鲁清田和春肆,前者站在擀面台旁,两臂无奈般支在腰后,像被气笑了正在教训谁,后者则拉来一张矮凳子蹲坐在灶前熟练地生火。

  至于那个万万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四合院的姜老板,她手中兀自抓着一根擀面棍儿,发上、脸上、襟口和围裙好几处都弄得白扑扑,发丝有些蓬乱,模样有些惨,但那一双眼睛太过明亮。

  七十岁的老人今亦出来晒日阳,就坐在灶间外的廊下石阶,拐杖搁一旁,膝上摊着一只小圆筛,边跟灶间里的人闲聊边剥着晒干的黍米。

  路望舒本以为仅三位老人在家,一进到四合院内就瞧见向来沉默寡言的樊三同样坐在廊下,正在处理杀好的一只鸡,他最先察觉到他的到来,抓着鸡脖子局促地立起,像突然间不知该做什么。

  老周最先回神过来,略紧张笑道:「竟是督公大人来访,贵客贵客啊!快请屋里坐,快请进!」

  老人颤巍巍抓来拐杖想起身迎贵客,有道秀气灵动的身影忽地从他的背后掠到前方来,

  这些日子老人家听得已然耳熟的女儿家嗓音跟着荡开——

  「你来啦。」

  短短三个字不是询问更无惊疑,而是近乎期待下的重逢,好像有谁等了他许久,就赌他迟早会出现。

  路望舒注视着盈盈来到面前的女子,心中陡然升起被请君入瓮之感。

  眼前这张笑颜太无芥蒂、太过灿烂,他的五脏六腑彷佛遭到重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危机感再次兴起……

  绝对绝对,不能失足,但……他好像快要坠落……

  *

  这一日,狗尾巴巷底的四合院头一回留客用膳,一留还留了两位。

  虽说四位主人家原本只想留姜守岁下来一同吃顿饭,偏偏督公大人就没打算离开,他就赖着,不管气氛多紧绷,反正他不觉尴尬,那尴尬的自然是别人。

  而最自在的非姜守岁莫属。

  四个宫中出来的老人见她对待路望舒的态度如此随兴熟稔,无不讶然,但寻不到机会问个仔细,当真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这一顿午饭主食是北方烙大饼,配菜颇丰富,有干姜烧全鸡、酱牛肉,有醋溜云耳、辣炒百菇,再来一锅热呼呼的茄香豆腐煲,添上姜守岁带来的两绰子佳酿,一桌好酒好菜本该吃得痛痛快快才是,结果整顿饭从头到尾仅有姜守岁的说笑声,也幸好她把布菜和劝酒的活儿都给包揽了,才令同桌的老人们和督公大人没有各自僵持。

  用完饭,帮忙收拾妥当,姜守岁当着众人的面忽然扬笑一问:「我要回去了,酒坊离这儿不远,督公可愿送我一送?」

  四位老人八只眼,齐刷刷看向今日无比寡言的路望舒,后者仅沉吟两息,淡淡道:「好。」

  他作足礼数告别师父鲁清田,亦对其他老人颔首作礼,随即率先踏出四合院外,等着姜守岁跟出来。

  不是没瞥见老人们殷殷询问般的眼神,但一时间实难说清,姜守岁露出要人安心的笑脸,简单告别后便转身去到督公大人身边。

  「走吧。」她轻快道,裙摆微荡,十指轻绞在双袖中。

  清楚察觉男人的脚步随在她身后,她走得更慢些,盼能与他并肩同行,可惜他似乎没有那样的意愿,一直保持着落后她小半步的距离。

  出了狗尾巴巷,此际午时刚过,外头大街上人来人往。

  下意识留神周遭的督公大人忽地发现走在他斜前方半步的姜老板,一只缩口窄袖时不时探出披风横将过来,不经意般挡在他身前。

  他先是蹙眉沉吟,待看清楚也想明白了她的举措,气息陡窒,左胸中一阵热辣辣的翻搅。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觉察到,他不喜被人碰触,尤其还是满街的陌生人,所以她为他筑起一道墙,尽可能护着,不让熙熙攘攘的帝都百姓冲撞到他。

  他的喜恶和弱处,本以为自身藏得甚好,为何她能觑见?又为何,她要护着他?

  「我听春肆大爹说了,今日在四合院的这一顿午饭,不少食材还是督公在年关前派人送来的,听说还送了许多珍贵药材,还有好几斤上等茶叶。」姜守岁侧首回眸,天冷,一说话团团气息化成白烟,犹掩不去双颊红晕,可以明显感觉到,此际的她心情甚是愉悦。路望舒内心却是纠结不悦的,那种被摸了底细之感着实令他不自在。

  她不在意他的静默不语,收回眸光后笑叹般道:「真没料到老周爷爷他们与督公有这般牵连,一开始是喜欢那烙大饼的滋味,后来是老人家们喜欢上我家一段香的好酒,如此一来一往、有来有往,便也相熟了,之后才听闻到鲁老爹与你的关系……」

  略顿,她又说:「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督公对待鲁老爹瞧着确实真心,爱屋及乌把老周爷爷、樊三老爹和春肆大爹也一并照顾了,只是今日在四合院那儿,督公是有那么点不招人待见呢。」

  说他不招人待见是有些过头了,鲁清田对他是疏离中不忘恭敬,其他三位老人则恭敬加倍,老么春肆对他更是又笑又捧,完全是下对上的姿态。

  姜守岁尽管尚未弄懂鲁清田与他这一对师徒之间的事,却也知他爬到如此高的位置,手握权柄,势头无两,四合院那几位在宫中打滚大半辈子的老人自是不敢与他平起平坐,更遑论拿他当小辈对待或心生舐犊之情。

  她又一次回眸,这一回还带几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神气,仍是叹息的口吻,道:「在四合院那儿,我这个酒坊老板都比你招人疼,督公且说说,小女子我是不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她的眼神湛亮,笑容可掬,跟他没轻没重、没脸没皮地开着玩笑,路望舒心中那股不痛快感愈加蔓延,说不出的烦躁彷佛渗进血肉,无声叫嚣。

  他面沉如水,额角隐隐抽跳,气息灼烫。

  在两人经过一个暗巷巷口时,他二话不说骤然出手,拽着她的前襟拖进巷内,眨眼间将人压制在斑驳的石墙面上。

  「你接近四合院的老人们究竟有何意图?你与他们殷勤往来,到底想从他们身上探得什么好处?」压着声恶狠狠喷火,更显怒气蒸腾,那一双凤目瞧着是想杀人了。「说!」

  姜守岁背抵着墙面,襟口被他发狠拽紧往上一提,提得她足尖儿都有些离地。

  想必她是触碰到他的逆鳞,他眼底浮现的杀意不容错视,但还能如何?她就是想去亲近,渴望他也能来亲近自己,如此而已。

  路望舒怎么也料不到,明明对她恶言相向,她的反应竟是突如其来将他合身一抱!

  「从四合院那儿出来后,好像就遭人跟踪,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唔,那些人盯的自然是你,总不会是我这个不起眼的酒坊老板,所以督公若要探知我心底事,还是随我金蝉脱壳去吧。」

  「干什么?你放开……」他话未及说完,人已被她抱着倒下。

  如同他头一回落入她的陷阱那般,完全不知那面石墙何以出现能吞噬人的洞口,这一次没有掉进大酒缸中,却是头下脚上直接倒在木制的轨道上,沿着螺旋滑梯一溜到底。混乱后一片静寂,他耳中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原来与女子交颈相贴……是这般感觉……

  路望舒喉头颤了颤,脑子有点懵,身下的石砖地铺着厚厚干稻草减低滑落时的冲击,他丝毫未伤,却觉动弹不得,然后女子终于抬起脸,双臂撑在他头的两侧,俯看着他。

  「一段香前头是铺子,后头是制麴酿酒的坊子加大酒窖,这块地儿可不小,督公一拖把我拖进暗巷,却不知那面墙也是咱们家酒坊的外墙吧?」觑见那双凤目中的杀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怔愣,甚至有些憨,姜守岁笑得挺乐。

  她笑着又道:「虽然不是督公上回跌进来的那道暗门,不过殊途同归,无论从外墙哪道暗门滚下来,最终都要滚到酒窖里来。」

  「你……起开。」路望舒稍稍稳住思绪,不想让自身太狼狈,兀自端持着冷峻神态。

  斟酌般眸子溜了一圈,她摇摇头,「刚刚滑下来时忙着护你,撞疼小腿了,一时间起不了身。」

  被这么一堵,他细长凤目都瞠圆了,这女人根本又在睁眼说瞎话吧!

  老实说他大可发狠推开她,结束眼下这种被「逼迫」,甚至可说是被「囚困」的状态,但却犹豫着不知从何下手。

  眼中看出去的是她的鹅蛋脸,近在咫尺的是她鼓鼓的胸,她下身亲密地压住他一条腿,铺散的裙面覆着他半身。

  应是跟她「交手」过几回,有所顿悟了,感觉他此刻若真动手推开她,很可能会引发一连串始料未及的「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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