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她都已经是死透的人,身体也化为一钵灰了,最是可以自由自在逍遥的时候,现下,她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受怎么疯就怎么疯,就算是游荡到三更半夜,甚至几天几夜夜不归营都没人能管她、没人要管她,也没人会理她死活,不花半毛钱就能纵横四海,多么棒的日子呀。
可是她偏不!
一缕幽然恣意的游魂不伴随着家人,任何一个血缘至亲都勾不起她的随行意愿,除了偶尔的探视,她没兴致跟在他们身边如影相随,却老跟着几乎可以称得上仍属陌生人的康泽身边?
为什么呢?
疑惑的心境只泛起那么短短的一秒时间,铁商秋就赫然了悟。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彻彻底底明白了游荡在胸口的声声句句为什么。
因为对他有怨;因为对他有恨;因为对他的无心之过有着深人内心的憎厌与不甘,但她至今方知,除了这些负面的浓烈心绪外,私心里竟不知何时埋藏着无解的莫名牵绊。
自她出了事后,家人的无限哀伤是可想而知的,因为他们是家人,可是到今天那么一段时间过去了,康泽却始终将她埋在心里、挂在嘴里,除了家人,他的不愿忘怀让她感动。
她的心底起了相当、相当深切且隽永的波涛。
就算康泽真是对因自己的过失之举而导致她的死亡这事情觉得愧疚,但这份歉意也持续得太久、太有始有终了吧?
一般人大概丧礼过没一个礼拜,就早将对方给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哪像他呀,像撞死的是自己人,难过那么久!
好感动,该死!真的是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精神给感动了。立在一旁,铁商秋拧着眉,咒骂着自己的心软,瞧见康泽缓步踱出,深陷且黑了一圈的眼里有着憔悴与伤恸,她抑不住的心软就这么……喝,妈呀,她在想些什么?!
胸口猛地抽起一阵热呼呼的愤怒,微握拳,她拚了命的摇晃着脑袋,意图将几秒前盈荡在心怀的原谅冲动给晃散。
去!他以为随随便便来她灵位前哀悼个几分几秒,再颓丧个脸,然后将情绪压低,她就会原谅他?
哼,休想!
下意识的磨着牙,铁商秋的眼底重燃起愤怒之光。
她决定这辈子……嗯,忘了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在她投胎时辰没到之前,她决定要跟他没完投了,直纠缠到……她甘愿收手为止。
就这么办!
「秋,我跟妳说哦……」咻一声,打老远飘过来的马玥嘉硬生生停下急奔的冲势,「秋,妳知道了吧?阿洛他……秋?」颇住口,她担心的望着铁商秋。「怎么啦?妳还好吧?」
「嗯。」
「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微咬了咬唇,马玥嘉问得很小心翼翼。任谁都听得出来她的这声嗯有多敷衍。而且,她杵在这裹发什么愣啊?
「没啦,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妳别多心。」
「什么叫别多心?妳脸上的沉重很难教人宽心哪……咦,那不是康泽吗?」这时,马玥嘉才注意到杵在一旁的康泽。见他们两人都怅然着面容,木头人似的呆呆站着,她不禁支支吾吾的说:「妳……他……喔,秋!」
终于,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那座灵骨塔就算不是高耸入天,起码也有几层楼高耶,而她竟然……天呀,赐道响雷劈死她吧。
她真的是呆鸟一只,怎么现在才看到那座耸立在一旁的灵骨塔呢?笨哪、猪哪,她是白痴、她是智障、她是属恐龙的啦,感觉神经竟然这么迟钝。
「妳别……」
「今天我死了足足一百天。」忽然,铁商秋叹着气。
「秋!」马玥嘉的脸苦了起来。
她是笨蛋啦,让她立时死了算了,连察言观色都不会,她笨哪她。
「以前嘴巴总是念着时间过得好快,谁知道连死了,都还能这么深切的感受到时间的魔力。」
「哦,秋!」
「嘉嘉,妳知道吗?有些时候我会觉得很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那天为什么要提议骑机车跑这么远。」忽地,她微咬着唇,摇了摇头,不经心的摇出了湿濡眼眶的泪意,「无缘无故的,兜什么风嘛,结果不但我玩完了,还害得妳变成这样……」
「秋,妳干么自责?又不是妳的错,我可是不曾将这事扯到妳头上。」
「我知道妳从没怪过我,可是我很难原谅自己。」像是想到了什么,铁商秋将酸涩的视线移到呆立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康泽,「还有他。」
「康泽?」
「对。」一提到他,愤怒全都鼓上铁商秋原本泛满酸楚的胸口,「不怪他怪谁呀,是他飙的车耶。」她可是规规矩短的在骑车,谁知道就那么倒霉被他撞到,更丢脸的是,她竟这么不禁撞,唉。
这……该怎么消弭秋心中的怒火呢?马玥嘉在心中左右两难的挣扎着。
她也知道就这件祸事来论,康泽的确是难辞其咎,可是若真要严格评判,这事不能怪谁也不能怨谁,因为他们全都是老天爷耍摆的棋子,要死要活不也都得看祂的脸色吗?
但秋对他的恨意……「秋,算了,给他个机会吧!」马玥嘉劝道。
「什么?」铁商秋揪着她,大眼瞪小眼的问。
她没听错吧?
「虽然追究起来的确是他的过失,但这些日子他也并不好受。」偷偷的,马玥嘉同情的看了眼慢吞吞踱向停车处的康泽。他的肩膀垂得低低的,刚刚她彷佛瞧见他眼袋下两圈明显的黑眼圈……坦白说,他的伤痛比起铁家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性情男子教她如何能不同情呢?「而且他也已经尽他所能的做了一切的弥补行动,妳自己也应该明白呀。」
铁商秋断然的道:「不!」
「秋,别固执了。」
「我就是要将罪过都怪在他身上。」
「别再恨他……」
「不,我就是要,为什么我不能恨他?为什么我要原谅他?我拚死拚活的念书,努力的活着,就是为了能考上大学,为了将来能好好的孝顺我爸爸、妈妈,他们辛苦了大半辈子,可是,他一个疏忽就毁了我,毁了我一切的希望,我不甘心,不甘心哪,就算他做得再多也是没用。」
「秋……」抑不住的,马玥嘉又叹息了。
恨是个相当可怕且蚀人心境的感觉,她一直以为秋跟康泽终会有份很不一样的交集,很正面的,很教人期待的开心结局,就算是不可能有关乎情爱的浪漫情怀,也别让愤慨充斥其中,如此而已。
可是……看这情形,他们是前途多舛哪!只希望康泽福大命大,别让秋一个愤怒难当,寻到了什么门路给整死了。
「干嘛老咳声叹气呀?反正我现在也只能说说而已,什么事情都不能做。」自嘲的嘀咕几句,眨了眨眼,铁商秋用力将不满的泪水吞回喉中,「对了,妳这么兴匆匆的跑来找我,有事呀?」
「我……」马玥嘉欲言又止。
「嗤,我我我的,铁定发生不得了的大事了。」铁商秋瞪了她一眼,「干嘛吞吞吐吐的?说呀。」
「是关于阿洛的事啦,他要走了妳知不知道?」
「我知道。」昨晚,她听到哥哥跟爸妈的谈话了,「他这次回来是因为我已经死了百日,现在仪式做完,他当然就得回去上班喽。」要不,老哥工作那么忙,以前一年都只回来个一次、两次了事,这次能在三个月内跑回台湾两次,还放了这么多天的假日实属难能可贵了。
呵呵,这次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一家团聚,还不多亏了她卖命换来的。铁商秋苦中作乐的想着。
「阿洛真的要走了。」
「没办法,谁教他在那里念书,毕业后又那么刚好在那边找到与兴趣相符的工作嘛。」眸珠滴溜溜的转了圈,她忽地对马玥嘉挤眉弄眼,笑得贼兮兮的,「干嘛塌着张脸?舍不得了呀?」
马玥嘉嘟起了嘴,「当然舍不得喽。」
「那就努力点,快些让自己醒过来,那不就可以继续妳的志愿,到黄金海岸念书顺便盯着我老哥的一举一动。」
「可是那还有好久耶。」她不假思索的轻喊。
况且,谁知道她醒不醒得过来呀?万一她像那王晓民……说不定再沉睡个一、两年,待安乐死的条令一合法,她的身躯就会步上秋的后尘,也化成一钵灰黑黑的灰烬了……想到这,她忽地起了阵哆嗦。
「说得也是,那妳有什么打算?」
「我想……」
感受到她的犹豫,铁商秋愣了半秒。不自觉扬起唇,漾出唇际的微笑。
「妳想跟我哥一块儿走?」
「嗯。」马玥嘉应得很怅然。
「啧,真有妳的,这主意不错耶。」睨了她一眼,恰巧瞧见掠过她眼底的那抹为难。铁商秋不禁兴起疑惑,「想去就去嘛,干嘛这么要死不活的?妳不高兴就要跟着我老哥远走高飞?不会吧,以前妳不是老希望能多些时间跟我哥相处,这下子不正如妳所愿啦,等妳也到了那儿,不但能跟他相伴相随,还可以顺便探察熟悉那儿的环境,等妳睡醒了以后,到了那边也不至于太过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