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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是“百炼金刚”,因为阿素,他再也无法洒脱如从前了。

  ※ ※ ※

  君琇下山的一路都没哭,穿过车站也没哭,涉足荒雾溪仍没哭。但一进了福嫂家,无人看见,就再忍不住痛哭失声。

  一想到徐平,想到往日,她就觉得自己好愚蠢、好无知,被他玩弄还沾沾自喜。

  他不知在背后笑她多少回,搞不好还逢人便夸他艳福不浅呢!

  她好恨好恨他!想咒他千遍万遍,却连个真姓名都没有,气无处出,只有哭得更肝肠寸断。

  他比父亲、金发都可恶,杀人不见血的魔鬼,她宁可与他同归于尽,也不愿共存于一世。

  她哭得气竭了,泪仍不断落下。哭死也好,天塌也好,被父亲抓到也好,她都不在乎,再也没有比心碎更痛苦的事了。

  她靠在眠床上,望着昏黄一室,觉得虚弱,竟没听见脚步声。

  等福嫂走到她前面,她连惊喜安慰的感觉都没有,整个人被掏空般呆着。

  “君琇,你终于来了。”福嫂意外地说:“你怎么变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君琇强打精神说:“只是累了,我走了一段好长的旅程呢!你怎么回碧山了?”

  “都是月菊,为了她告密的事,我和她大少一架,就收拾包袱回来啦!”福嫂左右看看,“你这几个月都去哪里了?人都瘦了,我好担心。君诚少爷还来找过你呢!”

  “大哥来找我?”君琇问。“他说有事他负责,他会保护你的。他叫我一看到你,就带你回台北。”福嫂说。

  太迟了,她已历人间险恶,身心皆残了。这种事有关名节,她又如何能说得出口?

  第二天清晨她仍随福嫂北上,但不是投靠君诚,而是找有一面之缘的惜梅姨。

  一路搭火车,君琇都很不舒服,便当吃了就吐。

  到了信义路的永恩综合医院,她很确定自己病了,整个人虚弱贫血。

  惜梅刚从学校下课,见了君琇惊喜交集“我们都操心你呢!”惜梅说:“你为什么不去敏月那里呢?”

  一念之差,铸成错误,君琇只叹一口气说:

  “打扰您一家人已经够不安了,哪好意思再去烦敏月呢。”

  “这什么话。”惜梅说:“这次一定要把你留下来了。”

  突然天地一黑,君琇再撑不住身子,人就昏倒了。

  醒来时,她是躺在诊疗室的病床上,惜梅,她的丈夫邱纪仁、福嫂都在,个个眼神凝重。

  福嫂想说话,却被惜梅止住。

  “君琇。”纪仁声音很温和,“你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你知道吗?”

  身孕?天呀!怀有徐平的孩子?!这不是比杀了她还要残忍吗?她不能,有也不能要呀!

  “不!不会的!”君琇激动地哭着,“你们弄错了,我没有怀孕!也不可能怀孕!”

  福嫂一旁掉泪,惜梅安抚君琇说:

  “怀孕是千真万确。只是我们必须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也不知道呀!君琇想到此,悲不可抑,除了哭,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几个月她去哪里,都不肯说,只说住一个朋友家。”福嫂擦着泪说:“八成是这个朋友有问题。”

  “这朋友是谁?”惜梅轻声问。

  她摇摇头,把背对着大家,面向墙壁流泪不止。

  “先暂时让她安静一下好了。”纪仁说:“惜梅,叫阿好煮碗猪肝汤。看看有没有奶粉,泡一杯给她喝,她需要营养。”

  在静悄悄的诊疗室里,只有君琇的哽咽声。她摸着肚子想,她该怎么办?

  她未婚,有一个父不详的孩子,终生都是可耻的印记。而孩子落地,背着私生子之名,就注定是不幸的开端。

  她不能生下这孩子。

  剩下只有打胎一条路。但她忍心杀死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吗?

  一个有着徐平那迷人笑容的孩子,她一下子不知该恨还是该爱。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拋。君琇不知为何想起这几个句子,念着念着,心竟渐渐平静。

  生命、爱情、自由的选择,常是半点不由人。她的生命及爱情都曾充满着可笑的错误,唯一可得的只有她的自由。

  她该决定自己二十二岁以后的命运,不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第七章

  民国五十四年,七月五日,午后四点十二分。

  正霄一下飞机,便把手腕上的表调成台湾时间。

  去国三年半,松山机场景物依旧,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这块土地上有他最深的牵绊,所以他一拿到学位,就毫不犹豫地飞回来。

  他一出关就看见何禹。除了头秃些、肚子胖些,何禹一点都没变,一张合不拢的笑嘴,比学成归国的正霄还兴奋。

  “欢迎回来!”何禹用力拍着正霄的背说:“你小子喝了几年洋墨水,愈来愈有架式啦!”

  “什么架式,不过念几本洋书罢了。”正霄笑笑说。

  “念洋书就是镀金,一下身价百倍。”何禹驾一辆军用小吉普说:“你接了母校的聘书,我还是不放过你。”

  “怎么说?”正霄眉毛一抬。

  “美国介入越战,要以台湾为后勤基地,所以偶尔要借借你的长才。”何禹说。

  “大哥,我现在是书生报国,搞不来情报战了。”正霄忙说。

  “不是情报战,只是顾问。”何禹说:“近来政局不是很稳,去年中法断交,今年又美援停止。但我有信心,台湾会起飞的,你看着好了,你不会后悔回来。”

  正霄根本没有留在美国的打算。当他收拾行囊奔回国民所得只有二百多美元的台湾时,的确是留学生的异数。

  但他的心在这里,他能不回来吗?

  三年多了,阿素始终没有消息,他们运用私人管道,也刊过寻人启事,阿素却如海面上的泡沫,蒸发不见了。

  徐升放弃了,何禹也不再搜寻,两人都做了最坏的假设,要正霄死心。正霄却不愿想阿素有什么三长两短,他相信她还活着,因为他仍那么思念她,无一日相忘,彷佛她在某一处,用情丝缕缕来牵系他。

  他终于了解什么叫“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不及他的肩,却能挑起他内心最温柔的感情,并且长驻不走,不就像是一种蛊惑吗?

  当年要不是何禹押他到松山机场,强迫他赶上冬季班,他可能还留在台湾找阿素呢。

  在芝加哥三载余,夏天湖风拂面,帆影依依;冬天雪花纷飞、莹白世界,四季来去,欢声笑语,都无法冲淡阿素的影子。

  想她时寂寞,不想她时更寂寞。山中数月似乎已成为他的宝山圣地,两人相处种种成为他最珍贵的回忆。

  人海茫茫,她到底在哪里呢?

  望着车窗外的台北街头,变化不多,仍可以感觉。楼房多些,轿车多些,人多些,甚至屋顶也零零星星有了电视天线。

  “现在政府正在淘汰三轮车,辅导出租车。过一阵子,摩托车也要取代脚踏车了。”何禹在一旁说。

  车子经过招牌林立的闹区,正霄看见一群人围在骑楼下,不知在看什么。

  “他们在看电视。”何禹看出他的疑问,“台视三年前开播后,买得起的还没几家。所以一到黄昏,大家就聚在电器行前面看。”

  过了闹区,房舍渐少,稻田农地一块块出现。

  灌溉用的留公圳是他所熟悉的,沿着新生南路,来到大学附近的一排新公寓。

  每户都是两层的水泥楼房,附一个小小的院子,看来非常安静舒适。

  何禹把车停在一扇红门前说:

  “这间是你的。左右邻居都是教授,环境很单纯。我的就在你对面。”

  正说着,另一边的红门开了,何禹四个上中学的孩子都闻声出来,亲热地喊他陆叔叔。

  正霄终于有回家的感觉了。多年来他和何家已建立一份深厚的感情,对何禹夫妇比自己的兄嫂还亲,甚至他赚的钱都交予何大嫂文丽来保管,她也认真为他标会置产,下一步则期盼他早日结婚生子。

  文丽办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来为正霄接风洗尘。席间除了何家六个人外,还有文丽的123<<妹文绮。

  文绮大学毕业几年,在学校当秘书,暂住姊夫家。她非常活泼健谈,尤其爱听正霄在美国生活的种种,说到有趣处,便发出银铃似的笑声。没多久,正霄也和她变得熟络了。

  晚饭后才一杯茶,正霄便借口时差,准备告辞。

  “那怎么成?我们还要喝酒呢,一定要来个不醉不归。”何禹拉住他说。

  “改天吧!”正霄坚持说:“今天实在太累了。”

  若是以前,他们这些兄弟们在何禹家一聊起天,不到半夜绝不走人。曾几何时,再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也有一种沧凉感,总无法真正融入,总想回到自己的角落,静静地思念阿素。

  像思念他失散的妻子一般。

  何禹陪他走回新家。晚风轻吹,路旁新种的树如列队的士兵,窄窄的巷内散发着桂花香,远处隐约传来蟋蟀叫及蛙鸣声。月呢?月在云后朦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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