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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霄用文丽郑重交给他的钥匙开了门。屋内隔局和何家相同,楼上三个房间,楼下是客厅、厨房、饭厅,虽然文丽已帮他张罗了沙发、床、桌子……等家具,一应俱全下,仍显得空洞冷清。

  “我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呀!”正霄四处看看说。

  “当然。”何禹点头说:“我们是算计到你结婚之后哇!”

  “结婚?”正霄苦笑说:“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呢!”

  “你要讨老婆还不简单,现成就有一个。”何禹口气突然一转说:“你看我那小姨子文绮怎么样?”

  “她!”正霄十分讶异,“大哥,你饶了我吧!我才刚下飞机,时差都还没调过来,哪有心思去注意这些!”

  “要有缘,枪林弹雨中都可以一见钟情,时差算什么!”何禹不放弃说:“老实说,你对她印象如何?”

  正霄把文绮当成是何家的一分子,所以不曾特别留心,他很诚实地回答:

  “我不知道。大哥,相亲的事,麻烦你对大嫂说,暂缓一下吧。至少也要等我适应了教书的生活再说。”

  “等?还等?你都三十二岁了吧?!我在你这年龄,孩子都两个了。”何禹脸色一沉说:“你总不会对那个林阿素还不死心吧?!”

  “我对她有一分责任。”正霄轻描淡写地说。

  “责任?”何禹有一丝不耐,“快四年了呀,我们用尽各种方法找她,台湾就这么大,翻也该翻出来了。如果找不到,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已不在人世,二是她根本不愿现身。这种情况之下,你毫无办法,最好就是彻底把她忘掉。”

  “但愿我能。”正霄固执地说:“我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找到她,无论生死,直到解开所有的谜底为止。”

  “人生总有些谜是解不开的。”何禹叹口气说:“但没有必要让它耽误你的婚姻大事吧!”

  “没有耽误,只是再晚一点而已。”正霄语气不变。

  “怪,我以前还很欣赏你这不屈不挠的骡脾气,对你的工作很有助益。但放到日常生活里,却是个大大的麻烦。”何禹摇摇头说。

  正霄报以一个淡淡的微笑。

  何禹离去后,他整理行囊。再仔细看四周,文丽很有品味,窗帘、椅垫、桌巾、床单都仔细搭配,茶几上还放置一瓶盛开的红剑兰,旁边散着粉白的小花朵。

  阿素最喜欢出林间那些不知名的小花。

  他由皮箱拿出阿素插花用的竹筒,它随他飘洋过海,伴他每个晨昏。在芝加哥第一年的漫长冬季里,他甚至用刀在上面雕出六个字:

  “荒雾溪,长相思。”

  曾在一个月圆之后,他为阿素背诵李白的七言乐府“长相思”,怕她不懂,又转念王维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念完就解释:

  “红豆是相思子的种子。相传古代有一妇人,丈夫打战死在边城,她因太过悲伤,天天在树下哭着。她死后,别人就称这种树叫相思子。”

  “相思子是不是相思树呢?”阿素问他。

  “不是。”他说:“相思子我在岭南看过,有点像爬藤的豆类,花是淡红或紫色的。相思树是台湾特产,是高乔木,花是黄色的。”

  阿素张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他,他忽然有摸不透之感,原来她的心中也藏着许多秘密。

  唉,说相思易,解相思难,他如今才明白相思之苦,真是摧心肝呀!

  他把小白花放入竹筒中,置于床前,陪他一个无眠的长夜。

  ※ ※ ※

  八月底趁学校开学前,正霄去了一趟碧山。

  往碧山的路,柏油面长一些,车也平顺一些。最令人惊讶的是,以前古意盎然的碧山车站已变成气派的水泥建筑,连带附近的许多老屋也焕然一新。

  徐升的老店明亮宽敝多了,还写了一个“老徐杂货店”的招牌,阿春的手上抱着第五个孩子。

  邻居听到有从美国回来的博士,都来看热闹,彷佛正霄会长出金色毛发似的。

  他带来的礼物,若有英文字的,更被人当宝贝般评头论足一番。

  徐升嘘喝了几声,赶走众人,才能和正霄安静说话。

  “碧山改变不少,车站都不记得了。”正霄说:“刚才我还不敢下车呢。”

  “都是去年那场台风,还取个美国名字,叫葛乐里的,弄得道路坍方,溪水暴涨,把碧山冲走一半,不变也不成了。”徐升说。

  “山上的林场呢?”正霄问。

  “关闭了。”徐升说:“中部横贯公路通车后,很多人转去梨山种水果。也有人的老婆想去都市,现在工厂多了,赚钱稳定又舒服。”

  正霄听了,不免有人事全非之叹。

  两人由台湾聊到美国到大陆,又由从前到现在,最后仍避不开阿素的话题。

  “太邪门了,就是找不到,连个声影都没有。”徐升一再重复。

  “阿素上山那一天,那几个说要找人的可疑分子呢?他们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正霄说。

  “查啦,他们不曾再出现,住的那间土厝是空屋,找的女孩子不晓得是谁,邻居也一问三不知。阿素若与他们有关,也进入一个死角了。”徐升说。

  正霄表面凝重,浓眉忧结,徐升也沉默着。

  “我看阿素不是女鬼,就是树精。”端了一盘下酒菜进来的阿春说。

  “怎么说呢?”正霄很认真地听着。

  “前年的水灾把火车站冲走,你知道吗?底下居然是日据时代的坟地,棺材板都跑出来

  了。”阿春神秘地说:“你看,阿素在火车站莫名其妙地出现和消失,说不定就是墓中女鬼的化身呢!”

  “呸!呸!呸!现在是农历七月,你别乱说,小心招霉气。”徐升骂道。

  “树精又是什么?”正霄继续问。

  “这是一个很灵的仙姑说的,我帮你去问过阿素。”阿春声音更小,“山上多的是千年古树,幻化成人形也不无可能呀,你说是不是?”

  “去,再说我就缝你的嘴!”徐升大吼。

  尽管徐升不断强调阿春是妇人之言,正霄也以无稽之谈视之。但离去时,他仍在车站附近徘徊一阵,恍惚希望阿素又会由飘渺中平空出现。

  她那眉宇间的灵气,言语间的柔媚;那银铃般的笑声,那婉约的姿态,来去如风如雾,令他失魂落魄、念念不忘。若非有魔法,又如何能解释呢?

  是鬼也好,是树精也好,总要再见一次呀!

  到了台南,转搭火车之前,他逛了逛书店,竟买了一本聊斋志异,一路读着凄美哀怨的人鬼之恋到台北。

  他想自己是不是随着阿素疯过头了?车窗外的一轮明月似也在嘲笑他。

  阿素此刻是不是也在看月呢?

  ※ ※ ※

  今夜无云,如墨的天空,银盘似的月亮闪耀着皎洁的光辉,连星子都隐去。

  君琇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由三楼的栏杆望去,人间昏暗清冷。附近楼房不多,她的位置居高临下,可看到一排寂寞的路灯迤逦向椰子树亭立的公园。

  这样的夜,总让她想起那遥远的山中,常有雾的,又恍如在梦里。

  笔直参天的巨木,蜿蜒悠游的溪流,在更深万籁俱寂时,其实也不静。尤其十五的明月升至山谷的中央时,有一种无法比拟的圣洁与美丽,群山万物似都在膜拜顶礼。

  两个人影在林间穿梭,手牵着手,时而停下来紧紧相拥,缠绵销魂之情,令草木月娘都颤动。

  君琇咬着唇,心如针刺,尖锐的痛楚中,不禁鼻酸。

  怎么会呢?那么多年过去了,想到那无情人,为何仍是千般怨万般恨,像饮不完的一泉苦水呢?

  总想他身在何处?在做什么?是否有佳人相伴?

  她的牙陷得更深,痛得她轻呼一声。

  他当然是众美女围绕,那样男子气概、英气勃勃又儒雅潇洒的人,不风流也是难的。看他在山中三个月,对她体贴入微又深情款款,哪知翻脸即不认人,最后一面也懒得见。

  莺声燕语、环肥燕瘦何其多,他怎会留恋一个平凡无奇的村姑呢?可恨他不识她的内心,不曾注入感情,害她赔上自己,造成一生无法弥补的伤痛。

  比起来,父亲在她生命中所投下的阴影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夏夜微温的风拂散她聚在眼眶里的泪。对面人家的庭院有一棵相思树,已开浆落花,小小如棉絮,洒在地上如一层黄色的毡毯。

  “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摧心肝。……昔时横波目,今做流泪泉……”

  “相思豆并非来自相思树……”

  可恶的人,竟还敢大言不惭和她说相思!

  “长相思,短相思,任是枝叶成灰亦相思。”君琇轻声念着惜梅教她的一阕有关相思树的词。

  几年相处,君琇也逐渐知悉惜梅和纪仁过去的一段故事,将近八年的爱情长跑,历经战争、动乱、生死及等待,才有今日美好的结果。

  “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惜梅说:“相思豆是结子相思,相思树是烧成相思,是悲是喜,都是相久相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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