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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呀!我有三个舅舅,却没有阿姨。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阿姨。”君琇露出微笑说。

  “太好了。”惜梅说,眼睛内有泪光。

  君琇直觉她一定又想起敏贞了。敏贞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好的亲人呢?

  君琇叹一口气,望着窗外,车慢慢向台北驶去。她没想到自己的逃婚会如此顺利,她真不敢相信自由已在手上了,她忍不住深吸蓝天白云下的新鲜空气。

  想必是母亲在天上保佑她,派个阿姨来解救她吧!

  ※ ※ ※

  永恩综合医院位于东城门外的信义路上,靠近留公圳。留公圳是从大坪林引水做的灌溉渠道,经景美公馆、直穿新生南路。民国五十年,尚未转成地下水道,两岸杨柳依依、花草扶疏、水清可见鱼虾,是人们休闲散步的好去处。

  医院是带有文艺复兴色彩的宏伟建筑,门口有几株茄冬和槟榔树,几个三轮车夫正在树荫下打盹,准备载进出医院的客人。

  小包车停在后门。后来君琇才知道邱家的产业纵跨好几条街。一条巷子划分了医院和住家。医院楼高二层,住家则是四合院与日式房间合并,中间有个大天井。

  这与君琇在中山北路的新式洋楼住宅味道不同。

  惜梅的丈夫邱纪仁是一位彬彬有礼的儒雅绅士,三个读小学的儿子,遗传了父母的容貌,都生得眉目清秀。

  “我结婚得晚,所以孩子都还小。”惜梅自己解释。

  看得出来,他们一家人感情非常亲密,令君琇好生羡慕。他们杨家就从来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那晚,君琇躺在铺着牡丹花被褥的榻榻米上,听着纸窗外的雨声,落在天井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像一场幽远温馨的梦。

  这种梦,她也曾有过。在最初几年,他们还住在板桥外公的家,三进三落的吕家大宅院,有如精致的天堂。

  父亲由学徒,进而成为外公的女婿及左右手。母亲美津是吕家唯一的女儿,连带君琇和弟弟君谅都被奉为公主和王子,舶来的衣服玩具,挑都挑不完。

  相对的,位于淡水乡下的杨家,则破落阴暗,里面住的阿公阿妈全苦着一张脸,似不曾笑过,每次见到君琇总爱说:

  “女孩子是别人的,没有用!”

  君琇曾有哭着不肯入杨家门的纪录,阿妈当面骂她:

  “这么小就忘本,嫌贫爱富!”

  小孩哪懂什么呢?但这就种下父亲及杨家不喜爱她的原因。

  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一切都变了。三位舅舅去日本、去美国,吕家便逐渐败落,唯有父亲这一支加倍地发达起来。

  “是你父亲弄垮吕家,逼走舅舅们的!”母亲生前曾痛诉。

  君琇十二岁年,父亲又计画逼走母亲。

  他先让杨家亲友住进来,反客为主,把一向笑咪咪的母亲弄得欲哭无泪。

  接着是带他的外室,强迫母亲离婚,若有不从,则拳打脚踢,冷言冷语。

  那女人跟了父亲十五年,甚至还有一个比君琇大两岁的儿子。

  “我真正爱的是明秋,娶你只是为了钱!”父亲残忍地对母亲说:“现在开始我要补偿她,为我的儿子正名!”

  君琇事后才明白,母亲那时就疯了。她在一个下雨天离开杨家,任凭君琇和弟弟在身后哭喊,仍头也不回。因为她心碎了,世界毁了,连儿女的脸都凑不齐了。

  君琇快乐无忧的童年也结束了。

  婚姻既是伪,这个长得像美津的女儿自然不被疼惜。唯一庆幸的是,君谅才七岁,并没有像君琇受到无法愈合的创伤。

  后来灰暗的日子里,吃父亲用父亲的,当然要忍气吞声。这时间,为她挡风遮雨的,竟是同父异母的大哥君诚。君诚为她争到探视母亲的权利,为她争得念大学的机会;每次父亲要整治她时,君诚总会制造更大的事件来转移她的噩运。

  “我为什么要和你作对?”有一回君诚说:“你母亲、你、君谅是无辜的,我母亲和我又何尝有罪?我们都是爸爸自私自利下的牺牲者,我们要共同对抗杨家血统中的邪恶因子。”

  很奇怪的,父亲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只有对君诚忍让三分,君琇的成长过程就不至于太悲惨。

  可惜君诚正在军中服役,不知她被逼嫁的事,否则一定会加以阻挠。

  幸好她生命中不缺贵人,惜梅姨及时伸出援手,不然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在思绪纷乱中,君琇逐渐闭上眼睛,这是一个多月来,能安心睡觉的第一夜。

  君琇在出纳室学习一早上,中午回邱家吃饭。才端起饭碗,惜梅就匆匆走来,一脸焦虑。

  “你父亲刚刚到医院找你了。”惜梅急着说:“他真厉害,就循着我们的车牌找上门来。”

  “那怎么办?”君琇吓坏了,一时六神无主。

  “不要怕,我说我放你在基隆车站下车,就不知你的去向了。他没有办法,只好离开了。”惜梅说。

  “我爸爸一向多疑,他不会轻易相信,一定还会再来。”君琇说:“我不该留在这里,为你添麻烦。”

  “算什么麻烦呢?”惜梅说:“我一点都不介意。”

  “你不了解我爸爸,他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君琇语气很坚持,“我必须走,而且要立刻走。”

  惜梅沉吟半晌,才无奈说:

  “你怎么也那么倔呢?好吧!台北的确不是安全之地。我的另一个外甥女敏月,就是敏贞的姊姊,嫁到新竹,丈夫也是医生,你去投靠他们,他们会热沈欢迎你的。”

  君琇本能想拒绝,但她无心争辩,知道辩亦无益,只有随便应答,惜梅才纾解眉头。

  今日逃亡又比昨日周详,不再做大户小姐的妆扮。君琇穿上邱家女佣阿好的旧布衣裳,素衣灰裤和一双布鞋,头发梳直绑两束,一个花布包袱,标准的乡下姑娘模样。“还是太漂亮了。”惜梅不放心地说:“尽量别抬头,别说话,直接去敏月那里,知道吗?”

  惜梅又叮咛又塞钱,一副女儿要离家的样子,很难相信她们认识才一日,为什么自己亲生父亲不能如此呢?想到此君琇忍不住哭了。

  “我会去看你的。”惜梅也掉泪了。

  再会了!相见不知是何日!

  君琇知道父亲的力量无远弗届;在盛怒中,又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惜梅待她愈好,她愈不能拖邱家下水,所以她压根没有去新竹的打算。

  她在哀伤中和惜梅一家人挥别。

  第二章

  碧山镇,位于往中央山脉的半途上。由台南出发,先是两旁野蕉树林立的公路,常常因为修路的工程,弄得人一头一脸的沙子。

  过了一座粗简的石桥后,就没有柏油路。车子在凹凸辙痕交错的黄土路上蹦蹦跳跳,乘客们彷佛都习惯,随着车行的震动,还能照常闭目养神。

  碧山是最后一站,若要往山里去,就必须换车。

  正霄到时,已是黄昏,晚霞在西边,东边的巨大山脉已黑沉沉一片。天凉了许多,他坐在最后一排,曲着长腿,摇头晃脑睡了几觉,所以精神不错。

  他跟在几位老村农及脸上有彩绘的山地人身后下车,山的气味立刻袭来,耳旁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何处传来杂哑的收音机声,一个台语女嗓,夹着浓浓日本假音唱着歌。

  正霄站一会,观察四周的地形。

  碧山的镇中心就在车站前后左右的街道。车站是日据时代留下的建筑,尖形细格木,十分古朴。小小的售票亭,数排栏杆,新水泥地,还有六张黑亮的长木椅,在几盏微晕的灯泡下,等待来往的过客。

  邮局、卫生站、派出所都在隔壁,大家共享一面飘扬的国旗。一群群归巢的鸟在天上盘旋,夹着处处升起的炊烟,一辆牛车缓缓驶过。

  “喂,外地来的吗?”一位穿木屐的老警员叫住正霄。

  几个在邮局门口下棋的老人都把眼光投向他。

  “来找徐升的,我是他堂弟。”正霄用外省腔的台语说。

  “哦,老徐!”老警员脸上的戒慎消失,换上热心的笑容,“他的杂货店往上走几步就到了。你是要上山伐木的吗?”

  “上山伐木?”正霄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太无知。

  “是呀!老徐介绍不少他军中的兄弟来呢!”老警员说:“到时别忘了向我报到!”

  正霄模摸自己杂草般的头发和胡子,笑着点点头。

  徐升的店面在一排低矮的瓦片建筑里,狭小阴暗。对面是一所小学,灰白土墙,一棵火红的凤凰树中,有隐约的蝉嘶声。

  晚餐时分,正是生意好的时候。正霄等几个客人走后,才向前招呼。

  “徐大哥。”正霄一面说,一面避开屋顶的灯泡。

  徐升年近四十,身材粗壮,肃爽的三分头,短袖背心,露出膀臂上一朵梅花刺青。他眨眨眼,愣一会才叫:

  “是陆……呀,不对,是俺徐老弟,你这身打扮,我竟一时认不出来,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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