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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珠和阿彩很有经验地讨价还价,和小贩如朋友般话家常,阳光轻洒在大家的身上,有温馨的感觉。君琇无心买菜,只注意黄土路的尽头,盼客运车快来,算一算她还可以由碧山到台南,去赴福嫂中午的约。

  总算听到老破车的喘气声,扬起滚滚沙尘,大伙全兴奋地围上去。原来这在山间绕跑的车,除了载客外,还有送信送货的功能,进而农会、卫生所的乡间巡回小组及四处挑担卖杂用品的货郎,都要靠它来接运。

  中年苍瘦的司机拿了一叠宣传单说:

  “明天农会家政班要上课,供中饭,发白面粉哟!”

  “三个孩子刚刚好,装避孕器可加强节育,提高妇女的生活品质和地位……”

  美珠拿了一张纸就念。

  “什么?避孕?”阿彩咯咯笑个不停,“我还怕生不出来呢!”

  趁她们不注意,君琇想混上车子,才跨出一步,就看到阿祥带着两个人走向老李,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

  君琇全身发软,脚几乎不能动。她瞥见自己一身浅灰粗布的村姑打扮,想他们一时也认不出来,便借着人群掩謢,躲入路旁的草丛中。

  顾了前就顾不了后,她才藏好,就发现回首是万丈深渊,她倒抽一口冷气,紧抓住一把草根,一只长脚蜘蛛爬出,她一惊,整个人跌趴在草堆上。

  她怎么那倒霉,处处都是绝路呢?

  不行!再苦她都要咬紧牙关撑着!

  从这里看去,阿祥和老李大声争执着,吸引大多人的注意力,所以美珠并没有察觉她的失踪。

  草根松了,她就抢抓另一束,包袱几次滚落,她用身体压着,不知还能捱多久?

  终于客运车要驶离,阿祥一群人愤愤上了车,人潮随着散开。等烟尘远去,君琇才爬了出来,沾了一身一脸的草屑泥灰。

  想到她方才差点和阿祥打照面,自投罗网,就吓得一身冷汗。

  “哎呀,阿素,你怎么弄得脏兮兮的?”美珠见到她的狼狈大叫。

  “我……我内急,去小解一下摔的。”君琇结巴地解释。

  “你的菜买了没有?”阿彩问。

  “没有……。”君琇看看已空了的四周。

  “那你怎么煮饭?小徐会生气的!”阿彩不可思议地说:“小解也不用那么久呀!”

  “没关系啦!”美珠对阿彩使个眼色,“我们分你一点,再到菜圃摘一些,就不会挨骂啦!”

  “谢谢!”君琇的心不在菜上面,她只担心阿祥,“刚才那三个人在和老李吵什么呢?”

  “说他们丢了一个女孩子,要到山里找人,老李不相信,不让他们进去。”美珠说。“本来就笑死人嘛!我们这里只有太太,哪里有小姐?小姐都往大城跑,哪会躲到深山里!”阿彩说:“他们一定是替盗林或偷矿的人来探路线的。”

  “他们还会再回来吗?”君琇问。

  “不知道,他们说要向林务局老张办入山证,两天后再来。”美珠说。

  “这入山证每个人都可以办吗?”君琇急急问。

  “当然不行,除非有正当理由。”美珠回答。

  阿祥会想出理由的!

  君琇没想到连到了山顶,还无立锥之地。阿祥会追上来,一定是怀疑她了!她该怎么办?

  沉甸甸的愁绪压得君琇透不过气来。回到宿舍,美珠和阿彩又分了一些菜给她,她还想要付钱,翻了半天包袱,却找不到惜梅给她的藕小荷包。她猛地想起,必是刚刚趴在草丛时,掉到山谷里去了。

  老天,惜梅和福嫂给她的共二百多块钱就这样没有了!她现在身无分文,哪里也去不成,简直是祸不单行!

  “不用急着拿钱,小徐回来再付也不迟。”美珠看到君琇苍白的脸色忙说。

  “对不起哟!”君琇喃喃地说。

  她们走后,君琇坐在桌前,欲哭无泪。如今别说碧山下不去,去了也没钱买票到台南。她真懊悔自己没到新竹投奔黄敏月,虽是陌生人,也比围困在这里好吧!

  “阿素!”美珠又在门口叫:“该到溪边洗衣服了,好晒到中午的太阳。”

  “好,我等一下来。”君琇应着。

  如果是阿素,就该有一堆事要做。她拿了竹篮和昨天换洗的衣服,包括徐平的脏衣裤,一股男人的味道传来,不是臭,是某种无法形容的陌生,她皱着眉头忍耐。

  一眼瞧见藏在包袱中的手表,十点不到,经历了这么多事,居然一个早上还未过,真是山中岁月漫漫长呀!

  对了!这只女用表还可以典当,既是金发给她的聘礼,必可当到好价钱,而且也不可惜。想到此,君琇的心情稍稍平复,便挽篮走出门外。

  虽然来了半日,她一直埋首在自己的挂虑烦脑中,到现在才注意到眼前的山明水秀。

  天空是高山才有的透明澄蓝,几丝羽毛般的白云,轻贴在青山绵延起伏的棱线上,把巍峨险峻的山形柔化了。

  君琇是站在狭谷的另一边,后方是陡直的山林,前方是纵深千里的悬崖峭壁,小屋渺小,人更渺小。

  虫鸣鸟叫,风歌溪咏,自然的幻化恍如人间仙境,若非愁着父亲、阿祥、徐平、真阿素这些人,她还真享受这桃源般的清灵静谧呢。

  溪水藏在山林中,是高山雪水溶化,特别清冽。君琇在大小石块小心走着,远远就听见人语笑声。

  她才要上前招呼,一些话随着转向的风到她耳里。

  “你说阿素的头脑烧坏了?”年纪较大的阿招问。

  “难怪她什么都不会做!”是阿彩的声音,“刚才我就觉得她怪,菜也不会买,小解要二十分钟,包袱抱得死紧,还摔了一身泥,原来是脑筋有问题呀!”

  “不会吧!她眼睛那么清明,人又漂亮秀气,怎么看都不像白痴。”住在另一排,有山地血统的玉娥说:“白痴我见过,我们村就有一个,又斜眼又流口水,整日傻笑杂念,哪里像阿素这样文静好看!”

  “我们也没说她是白痴,只是有一点傻而已。”阿彩说。

  “玉娥讲的有道理,阿素不是那种傻。”美珠说:“我觉得她说话有时候很清楚,有时又没头尾。我猜她是到过城里,受到刺激,神经有些失常了!”

  “神经失常?那不是很危险吗?”阿招说。

  “疯有文疯、武疯。我看她是文疯,不伤人的。”美珠说。

  “小徐怎么那么倒霉,买到这种老婆?”玉娥说:“看他长得一表人才,我倒贴都愿意!”

  “呸!不知见笑!小心你家老陈翻了醋桶,又要打你一顿。”阿彩羞玉娥。

  “来呀!老娘还怕呀!”玉娥顶了回去。

  “好啦!别胡说八道了。”美珠说:“不管阿素怎么样,人家小徐可疼入命,件件事都帮着做。今天早上临入山前,还千拜托万拜托,要我好好照顾她呢……”

  三、四个在溪边戏水的小孩突然冲到君琇这里来,她冷不防被撞到,叫了一声,四个女人望过来,谈话倏然停止。

  “阿素阿,快过来,我留个位置给你呢!”美珠首先回复正常,热心喊她。

  君琇心底极不舒服,她千想万想,都没料到自己有被当成白痴或神经失常的一天。她的大学文凭可是一路成绩优秀念上来的,亲友夸她聪明,师长同学更对班上的少数女生当宝一样的宠,哪曾如此被奚落过?

  夏虫不可语冰,她又如何能对这些没念几日书的太太们解释清楚呢?

  君琇明白她们并无恶意,而且相当热心,教她如何制硷皂、挑石头、捶衣……

  她就站着一样样学,冷冷的水由她的水上脚底流过,充满乡野趣味。

  也难怪她们说她傻,她可以做一张漂亮的财税表或读一本充满复杂数字的原文书,却对乡间生火、烧饭、种菜、砍柴、喂猪……等一窍不通,连简单的洗衣还要人教呢!

  以阿素生于农村的背景,这种比笨手笨脚还糟的表现,真只有白痴可比拟了!

  阿素果真是低能儿吗?

  徐平花钱买妻已叫人奇怪,还特别买个头脑有问题的,更让人纳闷,一般男人会这么做吗?

  君琇一边洗一边想,怪不得徐平不相信她说自己不是林阿素的事。其实以目前的局势而言,对她反而好,她有任何异样,别人不会怀疑,也不会追究,甚至阿祥指到眼前来,她装疯卖傻一番,硬说徐平是她丈夫,阿祥又能如何?

  知道她被逼疯,嫁了一个伐木的粗人,父亲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吧!也许这正是还他一报的方法!

  “阿素!阿素!”美珠摇摇她,“你家徐平的衣服快被你搓烂了!”

  君琇才明白自己又发呆了,四双眼睛看着她,都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同情。若非她在走投无路的边缘,还真想大笑出来呢!

  谁会想到她此刻正在二千公尺的高山上,洗一个陌生男人的臭汗衫呢?

  到下午四、五点,家家都在炊烟袅袅中备好晚餐,孩子们大的赶鸡,小的在澡盆里,趁着天未黑前完成所有的事,这黄昏热闹的景象,与都市的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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