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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如此,她内心仍不习惯。她开始怀疑,或许她上辈子欠了纪仁债未还,以至于这一世只要见到他,便全身不对劲。

  一个黄昏,雨后天气稍凉,伙计忙着,惜梅便自己走几条街去邱家送一笔钱。

  邱家人都认识她了,纪仁的母亲素珍更爱没事时,拉着她闲聊几句。

  坐了几分钟正要告辞时,纪仁由楼梯口探出头来说:“我就觉得隐约听到你的声音,下来看看,果真是你。”

  “胡说!楼下人来人往那么吵,你在三楼能听到什么?!”素珍笑着对儿子说。

  “有科学证实,大多数人对某些特定的音波频率会特别敏感。像母亲对孩子或丈夫对妻子。”纪仁笑道。

  “客人在这里,你还说什么乱七八糟话,难怪惜梅都要坐不住了。”素珍瞪他一眼。

  “呀!惜梅你先别走,我要你见一个人。”他忙说。

  “我还有事……”惜梅立刻回答。

  “是有关哲彦的消息。”纪仁说。

  这下惜梅只好随他上三楼的小客厅了。

  三楼景物未变,和她四年多前来住时没太大差别。

  在楼梯旁的藤椅上坐着一个人,三十岁上下,穿衬衣西裤,手上拿一顶帽子,没什么特别处。

  “这位是范永南先生,以前我们在高等学校的学长。”纪仁介绍。

  他正要说惜梅的名字时,永南举起手说:“让我猜猜,是不是朱惜梅小姐?”

  “你怎么知道我呢?”惜梅很讶异说。

  “我看过你的昼像,印象十分深刻。”永南说。

  “画像?什么画像?”她疑惑地问。

  “是我和哲彦念书时,美术课乱涂鸭的。”纪仁搪塞着说:“对了!永南曾在香港和哲彦有一面之缘,你有什么问题可以亲自问他。”

  “真的?哲彦他好吗?他现在人在哪里?”惜梅兴奋地问。

  “事实上我也好一阵子没看见他了。不过据消息传来,他做得不错,在重庆参加了‘台湾革命同盟会’。目前有可能在江西受党务干部训练,或者在福建的反日基地,做台湾空投宣传及无线广播的工作。”永南说。

  惜梅听了满心欣慰,哲彦一直在为国工作,至少她是没有白等。她说:“我们一家人都很挂心他,都期待战争能快点结束,让我们有重逢的一日。”

  “这不只是你的期待,恐怕有成千上万,横跨亚、欧、美几个大陆的家庭都这么想。”纪仁说:“鼓动战争的侵略国家,意大利已投降,德国亦穷途未路,日本已呈劣势,战事很快就会结束了。”

  “那太好了,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我们已经过怕了,恨不能日本即刻就战败呢!”惜梅说。

  “没想到朱小姐亦是热爱民族国家的人。”永南念头一转说:“我倒有一个主意,你明天不是要去西门町的八角楼送情报吗?日本当局既然对你有了疑心,不如让朱小姐与你同去,假扮成情侣,来消除他们的戒备。如何?”

  “不行!”纪仁想也不想便说:“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稍有疏失就死路一条,我不能让惜梅冒这个险!”

  “为什么不行?我虽是一介女流,也有救国的热忱,只是苦无机会而已。若有,我也是当仁不让的!”她马上回辩。

  “惜梅,你又犯了任性随意的毛病。”纪仁的声音变得冷峻:“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绝不像你要烫人或嫁人那么简单容易!”

  他竟说她任性随意?不但旧事重提,还将她的婚姻嘲弄得如儿戏,她不禁杏眼圆睁说:“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评价这么低!你到底是不相信我的人格,还是我的能力呢?你若不信任我,为什么又把你们的底细告诉我,难道不怕我去告发吗?”

  “知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纪仁避开她的伶牙俐齿说:“空有热忱是不够的,还要智能及冷静,否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比如说当情侣,就要像真情侣,你连我的手都不敢握,肩都不敢倚,又如何能叫旁人信服?”

  惜梅心头一愣,她是没想到那么多,只以为和他走在一块就好,不料还要表演逼真。她几乎要打退堂鼓,但他那充满挑战的神情,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若此刻认输了,她铁要燠恼一阵子。

  她灵机一动,将右手伸出,用挑衅的口吻说:“若你敢握我的手,我又有什么不敢的?”

  纪仁和永南都惊诧地瞪着她。

  逐渐的,纪仁那张硬邦邦的脸孔放松下来,紧抿的唇角也泛出不怀好意的微笑。他走近一步,一只厚实大手,牢牢地握住她纤细的小手。

  她感到一股电流由他的掌指间直达她的肌肤神经,使她心跳加快,几乎无法自持。但她咬紧牙关忍耐,不愿在这节骨眼退缩。

  “好啦!既然朱小姐有这魄力,事情就说定了。”永南最后说。

  纪仁一表示默许,惜梅就忙挣开自己的手,三人谈妥细节,很快便回店里。

  直到那晚睡前,他握住她手的感觉依然鲜明存在,无论她洗了多少盆水,摸了多少东西,他的体温、掌力、抚触都附着不去。

  也许她不应该接下这任务吧?!如今想拒绝已太迟了。

  西门町一向是日本人的天下,惜梅几乎不曾踏足。在前清时代,这一区都是垒垒的荒冢,日人开发后,还请了京都稻荷山的狐仙来镇鬼驱邪。

  惜梅随纪仁走过朝日座、荣座、芳乃馆……等戏院。片仓通的小吃店,东洋味仍浓,但因战乱,有办法的日本人都回国,此地已没往日的繁盛热闹。

  “这儿处处都是密探,你一定要很自然,而且要绝对服从我的命令。”纪仁不断吩咐她。

  他可真是牵着她的手,状似亲昵。她的脸庞本烧似红霞,但后来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也慢慢能冷然以对。就像映画片中的演员,戏中全是虚情假意,又何必斤斤计较?

  八角楼是个市场,楼下卖日常用品,楼上则售骨董和旧书。

  他们很悠哉悠哉地闲逛着,很认真地讨价、还价,甚至还买了一些东西。

  他们在旧书摊待了一会,又到隔壁的古玉店。

  惜梅看到一条黄金项链,附着羊脂白玉的环形坠子,黄的金灿、白的赛雪,颜色对照,特别纯净,她忍不住多看两眼。

  纪仁示意头扎蓝布的日本店主,拿出项链,就往惜梅的脖子挂。白玉垂在浅黄的上衣前,更是晶莹光润。

  “不要这样。”惜梅急着摘下来。

  “戴好。”他双手按住她的肩,在她耳畔轻语说:“有人在外头监视,我们演得愈像愈好。”

  惜梅不敢再动,任纪仁以一副很欣赏的眼光审视。

  店主见两人卿卿我我的深情之状,忙一旁怂恿说:“先生真会挑选,这可是丰臣秀吉将军送给他爱妻的礼物,难得一见。若不是我朋友需要回日本的盘缠,忍痛割爱,是不会流露世面的。”

  惜梅看了一眼价钱,吓了一跳,是一般人家几个月的薪水。

  “我买了。”纪仁对店主说。

  “不,这实在太贵了。”惜梅反对说。

  “就算是大家的一番心意,我、哲彦及每个人的。”他强调后面几个字说:“我买定了。”

  “不行就是不行。”惜梅故意大声说:“你已经几个月没有发薪,连明天的米粮都不够了,还买什么链子?除非老板愿意让你先赊帐。”

  店主听了,脸色一变,拉长了面孔说:“本店绝不赊帐。现在是战时,人人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缺一毛都不能谈。”

  纪仁被惜梅的奇招将一军,稍不留神,她就把项链取下,率先出了店门。

  他赶忙追上,牵住她的手,笑着说:“每一次见面,你总会令我惊讶。从没有一个女人像你一样,让我血液沸腾、血压升高、兴奋不已,然后再回味无穷。”

  “喂!你要演戏或开玩笑,都可别太超过了。”她板着脸说:“你快办完正事,否则我不奉陪了。”

  “正事已经办完了。”他笑意仍在。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得愈少愈好。”他温和地说。

  走出市场,惜梅仍绞尽脑汁回想过程。纪仁到底何时把情报送出去的?她和他肩并肩,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竟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任务,也太诡异了吧?

  她愈想愈有被骗的感觉,因此抱怨说:“既是那么简单的事,为什么还要找我来呢?”

  “你不知情,所以看似简单。”他耐心说:“若是没有你,我恐怕连翻一本书或和菜贩说话,都有人查询呢!”

  翻一本书?

  惜梅原是反应极快的人,莫非是那本俳句名人一茶的书?她曾随手拿起看看,纪仁接着翻阅,然后就有人买走。她当时还觉奇怪,此书徘印粗简,为何有人会青睐?原来其中大有乾坤呀!

  她正努力抽丝剥茧地寻思他们的秘密暗码时,警报器忽然大作,呜鸣之声如荒古兽吼,人人暂停手边工作,开始四处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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