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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万不可,外面有的是师父,叫他们做就可以。你才刚过一个月,久坐缝钉,对身子和眼睛都很伤的。”玉满看着绣房说:“你怎么又来做这些细工?是不是昭云又来烦你了?”

  “不是!”宽慧忙说:“我是看天气阴了许久,好不容易放晴,想把绣房的床单枕套,拿出去晒晒。”

  “外面风还是很大,你叫阿枝嫂去就可以。自己可别出门。”玉满交代。

  玉满走后,宽慧把以前绣的枕帐细心摊开,脸上有怀想及怅然的表情。

  “是该见见日头了。”宽慧说。

  虽不过日本新年,很多下人都趁机放假了。阿枝嫂忙不过来,惜梅和昭云便自告奋勇帮忙。

  黄家的天井是由青石铺的,种几棵榕树、相思树,檐下有各式盆景,都在阳光下重现绿意。

  晒衣的竹竿就架在西北角,一口加盖的水井,设了帮浦,供全家用水。

  宽慧站在窗前,看着惜梅和昭云为寻找不太热又不太阴的地点来晒锈布,而煞费苦心。

  惜梅长得古典秀致,眉儿如画、眼如秋水,笑起来尤其美。不认识她的人,会误以为她是温柔的闺阁派小姐。其实惜梅的个性又强又聪明,到日本去念女子学校也没问题,谁晓得她就和哲彦订亲了?!

  惜梅拒绝多门亲事,选择了哲彦,宽慧十分惊讶。不是哲彦有何不好,只是哲彦很多方面都强不过惜梅……。

  昭云是另一种典型,比较传统温顺,偏长得浓眉大眼,浅笑就显出梨涡,看起来能干俐落,却最爱娇多情。今天她心血来潮学剌绣,不就为了邱家二少爷吗?

  这件事说来也真有趣。邱家是台北大稻埕的望族,以制茶起家,和洋商、日商都有来往。黄家与他们生意往来,可追溯到前清了。

  邱家老大纪伦继承家业,和哲夫是好友。老二纪仁则是哲彦高等学校的同学,两人都有心去日本念书,因此走得很近。

  纪伦的优秀出众,宽慧是见识过的。据说纪仁的人品相貌比哥哥又更胜一筹,至少哲彦对他是赞不绝口。

  十八岁的昭云情宝初开,不免听进耳里。哲彦稍梢提到,要带纪仁回来相亲,她就藏起心事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都对未来怀有浪漫的憧憬。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青春禁不起磨,才情捱不住耗,梦碎只是早晚的事。

  她轻轻叹一口气。

  不知何时,昭云已不见人影,惜梅向她走来。

  “宽慧姊,你怎么就站在风口?”惜梅说:“我来的时候,你母亲还特别嘱咐我,叫你别太累了。”

  “我哪就那么脆弱,又不是手一捏就碎的吹糖人儿。”宽慧笑笑说。

  宽慧原本就肤白赛雪,端秀中透着灵气。但此刻眼里却盛着疲惫,鹅蛋脸消瘦,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

  “你心里还是很难过,对不对?”惜梅轻轻说。

  “怎不难过呢?一个方成形的男胎,黄家差一点就有后了。”宽慧说。

  “还有下次机会嘛!”惜梅安慰她。

  “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这身体又流产又小产的,只怕愈来愈难了。”宽慧说:“想我们朱家阳盛阴衰,大部生男。你母亲和我母亲都是三子一女,怎么我就偏偏生不出个儿子来呢?”

  “你还年轻,会的。现在最重要是把身子养好来。”惜梅说。

  “养好我,还不如靠你呢!”宽慧说:“我真希望你快过门,给我婆婆一个白胖的小子,我才安心呢!”

  “怎么连你也欺负我了?!”惜梅嘟着嘴,不高兴地说。

  屋内传来敏贞的哭声,宽慧赶忙进去,只留惜梅在天井中。

  一阵风由树梢刷过来,挂在竹竽上的一块帐帘,突然飞起来,惜梅眼见它在空中旋了两下,就落在井旁。

  她正要去拾,走廊那端来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两竹篓的木炭,一双穿着脏布鞋的大脚,直直要往鹅黄缎上的繁花彩蝶踏去。

  惜梅一急,不管什么仪态,冲过来推了那人一把,像碰到铜墙铁壁般,她柔嫩的手抽筋折骨的痛。

  “搞什么嘛!”那人踉跄一下,很惊险地抢救了木炭。

  “你没长眼睛吗?差点踩坏了这块漂亮的帘布!”

  惜梅看帐帘完好如初,没一点污秽,便抬头忽视那人。她这才发现,她面对的是昂昂七尺之躯,那人身材硕长,一顶陈旧的便帽,直压他英气十足的浓眉,年轻清俊的五官,有乡下人少见的聪明气质,她几乎看呆了。

  “你可具凶呀!”那人扬扬眉,不甘示弱说:“还那么用力推人。帘布是挂的,你明明放在地上,我当是毯子,当然要踩下去啦!”

  惜梅没想到他竟敢顶嘴。瞧他一身做粗工的对襟杉及长裤,又提着木炭,想必是哪家的学徒或长工,见到她非但不唯唯诺诺,反而如此大胆无礼!

  惜梅一向不是端架子的主人,但他那肆无忌惮的态度,轻浮调戏般的审视,再再令她火冒三丈,她一辈子从未这么被冒犯激怒过。

  她正想严厉训斥他一顿时,竹竽上的绣绢又飞走一块;这回是鸳鸯图案的枕中,风一转,竟挂到相思树上了!

  她忘了骂他,只急得用命令的口吻说:“快去把它拿下来!”

  “我为什么要去?既不是我弄的,我也踩不到它,挂在上面挺好的呀!”他闲闲地说,还带着笑容。

  竟连命令都不遵守,这还有天理吗?!生平第一次,惜梅发起小姐脾气,气呼呼地说:“大胆刁奴!你竟敢又顶嘴又不听从命令,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难不成是黄家小姐吗?”他一脸逗弄。

  “我就是!”惜梅气极了说:“你再不把树上的枕巾拿下来,我就告诉你老板,辞了你,让你没饭吃!”

  “原来是黄家大千金,我好怕呀!”他说,眼里仍充满笑意,一点悔惧都没有。

  惜梅恨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只见他斯条慢理地走到相思树下,轻轻一跃,就把枕中取下来。

  他把粉红枕巾递到她前面,她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你该说声谢谢吧!”他的笑容更大。

  “我没有去告发你,就不错了!”她一把抢过枕巾,想走进房里,永远别再见到这可恶的狂人。

  “看你这凶查某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小姐的气派,说话像个婢女,怎能怪我着错呢?!”

  他在她身后说。

  “你说什么?!”

  惜梅回转过头,那人已提着木炭往厨房去了!

  她跺跺脚,今天是撞了什么邪了?会那么倒霉,去碰到一个疯子!也许她真该去告他,让他不敢再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了!

  带着起伏不定的心情,她准备到宽慧的卧室,抱抱两个小外甥女就回家。

  经过长廊时,昭云在厨房那一头喊住她。

  惜梅走近一看,昭云正捂着右颊,脸上有痛的表情。

  “怎么啦?!”惜梅关心问。

  “刚才泡茶,不小心被开水溅到的。”昭云苦声说。

  “你泡茶又不是第一回了,还这么不小心。”

  惜梅说着,便拿开昭云的手,那原本细嫩的脸颊,起了两个珍珠般的小水泡,上有酱油和青草油的青青红红涂抹痕迹。

  “我赶快回家,帮你拿些治烫伤的药物,才不会留下疤痕。”惜梅说。

  “等一下。”昭云拉住她说:“你先帮我把茶端到客厅去。”

  “我又还没进你家门,你就支使我啦!”惜梅说。

  “不是啦!我二哥回来了,人才刚刚到。”昭云看着她说:“你们可真心有灵犀一点通呀!”

  惜梅一听,心里慌乱,她这可不是来得太“巧”了?!她急急说:“那我更不能帮你端茶了,我得走了!”

  “拜托啦!我妈叫好几声了,我这脸怎么能见人呢?”昭云哀求着。

  “自己哥哥,有什么见不得的?”惜梅反问。

  “不是啦……”昭云支吾说,脸上有红晕:“还有客人啦!是我哥的同学邱纪仁。”

  “哦——”惜梅恍然大悟,把声音拖得长长的:“是邱家少爷,要来说亲事的,对不对?”

  “乱讲,人家只是来玩的!”昭云颊上红晕更深:“好惜梅、惜梅姊姊、惜梅嫂子,就帮我一次嘛!”

  惜梅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她原也不是什么扭怩的女子,端着茶,大大方方和哲彦打个招呼,又何妨?!

  “好吧!你可欠我个人情哟!”惜梅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惜梅拿起描金漆的淡青茶盘。因为用的是自家产的乌龙茶,茶叶不可放太多,得用稍烫的开水,既是重火,就以陶壶来泡,陶杯来盛。

  她将茶端到客厅口,深深吸一口气。

  厅内摆着福州运来的红木家具,太师椅、大理的桌,墙上几幅字画。比较有异国风味的是,带着大铜锤的白鸣钟及两把日本的古剑。

  她把茶放好,仍空无一人。她觉得奇怪,也同时放下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人似乎都在茶行里,催茶偏催那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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