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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帘布掀起,玉满走进来,看见纪仁,激动说:“老天保佑,纪仁,果真是你,我刚刚听秀子说,你也到大陆,你有看见哲彦吗?他那狠心子怎么还不回家呢?他不知道我们等得多急吗?”

  “伯母,很抱歉,我没见到哲彦。我昨天碰见哲夫兄,才晓得哲彦尚未归,我也很讶异。但现今大陆十分乱,哲彦一定有他的理由。”纪仁设法安慰说:“像我,滞留北平,船票都买不到。日本战败,国民政府忙接收,后来还是台湾人自己团结奔走才能返乡,否则不知还要等多久呢!”

  “哲彦只要能平安回来,等再久都可以。就怕他有什么差错……”玉满说着,眼眶都红了。

  “据我所知,哲彦一切都好,或许过两日他就到家了吧!”纪仁说。

  “但愿如此。不过看到你,我也好欢喜。难得重逢,今天一定要好好请你吃一顿。”玉满说。

  纪仁推辞不下,只好接受。他留在大厅和哲夫、玉满继续聊,其它人都到后面去准备晚餐。

  阿枝嫂在宽慧死后,因病请辞。家里一时请不到人,三餐打理就由秀子自愿包揽。今天因为纪仁到来,惜梅心情大好,主动去帮忙料理。

  秀子对她感激笑着,她一样冷淡不睬。

  太阳偏西,后院已是一片阴影,惜梅出来收衣服。她刚拿下几件婴儿袍子,纪仁就出现在竹竿的另一边。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正在晒许多漂亮鲜艳的枕巾帘布,有一块还飞到相思树上,我甚至记得上面绣的是鸳鸯图案。”他微笑说。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曾令她恼恨不已。如今忆起的却是新添的哀愁,她叹口气说:“我那时是急着保护那些绣布,谁知也是白费力气,宽慧姊死之前全铰得一干二净,真应了那句人亡物亡的话了。”

  “我听哲夫兄说了。哲夫嫂还那么年轻,真叫人感慨生命之无常呀!”纪仁说。

  “这与无常没有关系,她是伤心而死的。”她忍不住说。

  “伤心而死?”纪仁不解。

  “大哥没说他在外头和秀子生下儿子,又娶她为妾的事吗?”她问。

  “没有……真的吗?”他一脸惊讶:“怎么可能?哲夫兄和秀子……”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仍感悲愤:“宽慧姊也真太傻了。要是我,才不会把命都赔上呢!”

  “哦,那你会怎么做?”他好奇地问。

  “我一样自自在在地过活,活他个长命百岁。若其无法忍,就离缘一条路,命比什么都重要呢!”她说。

  “你还是那个好强的惜梅。”他笑着说:“你这番话使我想到在大陆碰到的一些新女性,为了事业而搞家庭革命。不料我回到台湾这个保守的乡下小镇,竟也听到这些言论。怪的是,出自你的口,我居然一点也不讶异!”

  他说了一大篇,惜梅只听进其中两句,她不由得问:“新女性?看样子你一本京都版的‘邱氏物语’还不够,现在又多个北平版的了?”

  “你怎么想到这一层了……”

  他话未说完,昭云抱着刚睡完午觉的儿子出现,一来便插嘴说:“纪仁哥一向眼光很高,对女性别有心得。我倒想听北平版和京都版的‘邱氏物语’有何不同?”

  “别忘了,还有台北版的。”惜梅调皮说。

  “你们两个还是嘴巴不饶人。”纪仁反应极快说:“什么京都版、北平版、台北版,我看都不如秀里版的精采动人。”

  “喂,纪仁哥还想占我们这些已婚太太的便宜呢!”昭云止不住笑。

  “不敢。都是惜梅先引起的,我不过是努力防御而已。”他一本正经说。

  “你一开起玩笑,谁说得过你?”惜梅拿起衣物说:“你们聊吧!我得进去忙了。”

  嘴里是谴责,脸上却带笑。惜梅已经许久没那么快乐了,她的整颗心都似要飞扬起来。

  她的好心情一直到纪仁告辞,家人都安寝了,还不断持续着。

  她睡不着,坐在美丽的月色中,望着那洒了一层光辉的神秘森林。

  她又把信念一遍,再读相思签。

  长相思,短相思,任是枝叶成灰亦相思……。既是成了灰也难相忘,那活着不是时时刻刻都挂念心中吗?

  她对哲彦又有了信心,不管他有什么迟归或不来信的理由,她都能谅解。

  睡前,她又想到纪仁。见了他,一切等待的空虚情绪都没有了。真奇怪,他又不是她什么人,为何要兴奋至此,管他呢!难得欢笑,何妨放纵自己,好好享受与他重逢的快乐吧!

  九月哲夫央求惜梅陪他去一趟台北谈生意,她最初不肯,还讽刺他一番。后来见他愁眉不展,又忆起宽慧临终交代“照顾哲夫”,才勉强答应。

  这句话就表示宽慧在死前已原谅哲夫,但惜梅偏偏不说。她只强调宽慧如何剪绣布、烧书信、不见面,把一个大大的“恨”字放在哲夫面前,让他没好日子过,也让秀子不能如愿以偿坐上宽慧的位置。

  但有时候,她也挺同情哲夫的。

  火车到了台北城,惜梅就发现气氛的不同。日本已退出,战争的破坏仍在。被炸毁一角的总督府,在夕阳下立着,有牛车缓缓驶过,散发出一种改朝换代的苍茫。

  “国民政府要把它改为博物馆。”哲夫说。

  新政府有新作为。惜梅后来才明白那些不同来自外省人。他们音调难懂,生活习惯各异,虽是同文同种,却有不少差距。比如他们不会穿着木屐在街上跑来跑去。

  哲夫生意的范围仍在大稻埕,但以前的小店面已毁于炮火,他的合伙人在附近租了间日式房子,暂时栖身。

  第二天黄昏,纪仁就穿过玄关前的几丛芦苇敲她的木隔窗,喊一声她的名字,又进来轻叩纸门。

  惜梅正在杨榻米的矮木桌上写字,见了他便说:“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哲夫兄一早就去我们茶行。”他左看右看:“快收拾一下,到我家去住吧!二楼房间还替你留着呢!”

  “为什么?我在这里很好呀!”她不动。

  “这里人来人往很杂,你一个女孩子,总不太方便。我妈也很欢迎你,叫我快来接人呢!”他催着她。

  “跟你妈说谢谢吧!我来是帮大哥处理一些琐事,还是就近一点好。况且也不过住个几天,搬来移去还真麻烦呢!”她说。

  “附近的环境看看,我总不放心。”他坐下来说。

  “你又替谁不放心?哲彦吗?省了你的朋友之义吧。”她笑他说。

  “我已经没有朋友之义可言了。”他低低一句,见她满脸疑惑,苦笑说:“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对不起,我没能把你的话传给哲彦,实在有负重托。”

  “我又没怪你。战争期间叫你去传话,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我从没有当真呢!”她说。

  “四年前哲彦要我带话,我没有处理好;两年前你要我传话,又是失败。到今天,哲彦仍不知道你已入黄家门等待他,你不觉得我有责任吗?”纪仁说。

  “这怎么关你的事?”惜梅不想再提哲彦,便转个话题说:“你这人好象没事做,天天管人闲事呢!”

  “我怎么会没事?我刚从医院忙回来。”他说。

  “你正式上班了?”惜梅开心问。

  “我在北平医院一年多的经验帮助很大,也算过了见习生涯,现在是个真正的医师了。”他说。

  “失敬,失敬!”她说:“对了,上次你不是说有人请你去搞政务吗?”

  “光复一年来,政坛风气始终混乱,我怕自己年轻气盛,无法圆融,所以就辞谢了。”他说:“其实我最景仰钦佩的是孙中山先生。国家有难,他挺身而出;国家太平了,他就功成身退,继续以医术救人。现在不正是我悬壶济世最好的时机吗?”

  “你说得真好,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儿身,可以志在四方了。”惜梅赞赏说。

  “我可不愿意。”他冒出一句,然后说:“我每次和你一说话就忘了正事。你既不肯搬来,晚餐肯赏光吧?哲夫兄已经在我家等了。”

  “你怎么不早说!”她匆忙起身说。

  果然这一谈,天色都黑了,只留西边几抹残霞隐微亮着。

  她换衣整妆,加上去邱家的一段路程,别人恐怕都要猜测他们两个人做什么去了,竟拖了那么久!

  战前的港町,战后改成贵德街,是大陆青海省的县名。

  邱家经一番修整复原,又回到以往高朋满座的情况。

  当晚酒席就摆三桌,有很多地方名士,故人耆老在场,谈政治及理念,说台湾人、阿山仔及半山仔。

  惜梅才知道,阿山仔指大陆人,半山仔是由大陆回来的台籍人士。

  在座的女士并不多,除了忙进忙出的邱夫人素珍和大儿媳外,还有一、两位太太。此外就是一个和惜梅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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