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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云穿一身白纱礼服,层层蕾丝如梦。部分挽面的脸,再薄施脂粉,更是艳光照人。

  在来来去去的妇人中,昭云不断检视镜中的自己,心中百味杂陈,只有新嫁娘才能明白其中的欢乐及伤感吧!

  趁着四下没什么人时,昭云摸着捧花,突然说:“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早嫁。”

  “早嫁、晚嫁有何差别?我和你二哥有两年之约,也不能因此耽误你的姻缘呀。”惜梅说。

  “命运真的好奇怪。”昭云有些感慨地说:“有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会嫁给邱纪仁,没想到月老牵的红线不是他。”

  蓦然听到邱纪仁的名字,惜梅一愣,只假装玩笑说:“你好大胆呀!结婚之日还提起别的男人的名字。你现在满心想的,应该是新竹城的陈少爷才对呀!”

  “他有什么好想的?!也不过见几次面而已。”昭云红着脸说。

  本想再羞她,玉满和一些姨婶进来,惜梅只好作罢。

  然而,在一团喜气中,邱纪仁三个字一直在惜梅内心驻足,始终不散。

  草山之行后,纪仁并没有进一步表白心意,他对昭云仍和以前一样若即若离。

  高等学校毕业后,邱家亦没有来提亲,昭云一向笑意盈盈的脸,开始有了忧愁。

  哲彦临赴日时,在基隆码头,她们才又见到纪仁和他的家人。纪仁仍是气宇出众,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见到惜梅和昭云,都只礼貌地招呼一声。

  汽笛长长的响着,长崎九客轮,慢慢在小船的指引下离开码头。旅客们都站在栏杆前,拚命向亲人挥手再见。

  蔚蓝的天空,飘着几丝白云,海鸥徜徉着,船将要驶向那着似无边的大海洋。

  离愁别绪充满四周,很多人都哭了,想哲彦这一去要两年才能见面,惜梅也不禁流下泪来。

  她的手帕挥得更高了,像一只白鸟。

  哲彦和纪仁站在一起。哲彦的手没停过,眼睛一直在她的方向。纪仁则时挥时停,他身上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忧郁,轻扰着她的心绪。

  有一刻,纪仁也把脸转向她站的地方,霎时,她有他在瞪视她的错觉。然后他挥起手,力道之大,身体之倾斜,她差点以为他要落海了,心一惊,手上的帕子竟飞走了!

  “他在对我招手!他在对我说再见!”一旁的昭云激动地拉着惜梅的手臂说。

  昭云的期盼很快又变为失望。当不爱写信的哲彦都寄了几次家书以后,纪仁仍无只字词组来表示爱慕之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缘又如何?但惜梅气的是,当初纪仁又何必放出提亲的风声,硬吹扰昭云的一片芳心呢?

  爱打抱不乎的她忍不住在信中向哲彦质问。

  对于此事,哲彦只有简单的几句答复:“纪仁对媒妁之言,一向不太热中。他说,学业未成,国事未定,不想讨论娶妻之事。当日的风声乃家人的意思,他一时大意未加阻止,若有误导,请昭云见谅。”

  见谅个头呢!纪仁根本是个三心二意的人,不肯就此安定下来。惜梅见过他的轻佻态度,自以为有几分才华及潇洒,就自命风流起来。

  果真,哲彦以后的信里,偶尔提及邱纪仁,都是周旋在京都温柔多情的美女当中,有樱子、百合、菊子……,如一本花名册。惜梅故意写道:“邱桑赴日本,不像去留学,倒像是去习农艺了。或许有一日他可以仿紫式部,以众多女子为名,写一本‘邱氏物语’。”

  哲彦回信道:“纪仁听闻你的建议,哈哈大笑,说这是好主意,他会考虑考虑!”

  这邱纪仁果然厚颜无耻,竟将她的讽刺当赞美。幸得老天有眼,没把昭云配给他,否则有如此不专情的丈夫,只有恼恨过一生了。

  还是哲彦忠厚老实,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即使远隔千里,她对他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与放心。

  吉时已到,陈家已开着多辆方头轿车来迎亲,秀里街上的人几乎都来看热闹,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昭云戴上头纱,拜过祖先、亡父,再拜母亲,红着泪眼正式踏入人生另一个旅途。

  鞭炮声中,看车队远去,小镇罩在一片喜气、感叹、灰烟里,像新嫁娘不定的未来。

  站在一旁,挺着七个月大肚子的宽慧,轻拥着惜梅的肩说:“两个月以后就轮到你了。”

  “我才没有想那个呢!”惜梅急急说。

  “没有才怪!”宽慧笑着说:“我婆婆帮昭云办嫁妆时,也把娶媳妇的礼聘都准备好了。还说抓也要把哲彦从京都抓回来,今年非讨你过门不可!”

  “哎呀!你无聊讲什么嘛!”

  惜梅轻甩开堂姊的手,想避开四周投注的眼光。她来到一个小巷弄,看到还在远眺礼车的秀子。

  秀子这两年变很多,长辫子剪了,大陶衫换了。现在是及肩短发、衬衫花裙,完全没有土气,更显出她原有的清秀。因为她的勤奋努力,慢慢在黄记茶行中,提升为采茶女工头的地位。若说有什么不变,大概还是她对婚姻的挑剔吧!

  “嗨!今天不是放假吗?你怎么没回家?”惜梅和她招呼说。

  “观礼呀!黄家小姐出嫁,难得一见嘛!”秀子说:“你呢,清明后,二少爷会回来风风光光娶你吗?”

  又来了!难道今天每个人眼里看着昭云嫁,心里都想着她这等得够久的未嫁姑娘吗?惜梅可不想再听,她说:“管我呢!你呢?你都二十一岁了,连个人家都没有,不怕变成老姑婆吗?”

  “没有你和昭云小姐命好,我宁可当老姑婆。”秀子说。

  “命好命坏,哪有定数?”惜梅说:“嫁入富贵人家,不见得就保证幸福,还不如自己打拚呢!我看黄记有几个伙计对你很有意,人既肯上进,又不必下田,你为什么不要呢?”

  “见过海才知河浅,我看到他们就讨厌呢!”秀子很率直说。

  有时惜梅真的无法了解秀子,或许生长环境不同吧,秀子老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个女人若真当了老姑婆,不是比嫁了坏丈夫更凄凉没地位吗?而且真的都不怕吗?

  那样硬脾气的女孩,要怜她都无从起。

  惜梅坐在店尾帮大伯算帐目,新进的大麦,散着浓浓的气味。门外正下着细雨,把大路及远山交织成白蒙蒙的一片,偶尔会飘来几朵落花。

  “惜梅姊,京都来的信!”正在念中学的小堂弟把信放在她桌上。

  “哦,是哲彦的,先去看吧!待会再来算。”一旁切参的春英说。

  “急什么,工作比较要紧。”惜梅看了一眼说。

  其实她内心是很迫不及待的。尤其是最近两个月,定了婚期,哲彦的信突然热情诗意起来,每次都有令她意外的惊喜和触心的感觉,彷佛他变个人似的,爱意及思念之情都不再隐藏。

  哲彦赴日后,惜梅曾期待那跃然纸上的互诉衷曲,就像哲夫及宽慧一样,可以真正谈一场传说中美丽的恋爱。

  然而,哲彦的第一封信,简明扼要,个人情愫淡到无形,惜梅如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反复看信,想由其中找到一点暗示,却是翻烂了也没用。

  以后生活上了轨道,没啥新鲜事,信的内容更是每况愈下,哲彦甚至说无暇写信,给她的信也顺便给他父母看,反正都差不多。

  想想看,情书与家书同,怎不叫人生气?惜梅隔海狠狠训了哲彦一顿,他才两头乖乖写信。

  在一次次的鱼雁往返中,她慢慢死了心,也接受了哲彦就是这样拙于心意的一个人。不花俏有不花俏的好处,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子,很快就把丝丝遗憾理在心中,遵循哲彦的方式来巩固彼此之间的感情。

  去年冬至,哲彦来了一封信,字体歪歪斜斜,十分怪异。他说打棒球伤了右手,只好学习以左手来书写。

  说也奇怪,哲彦一用左手,信变长了,头脑也灵光了,不但文笔转佳,词句间也漾着温柔情意。

  惜梅去信笑他,他的解释是:“右手受伤,不能击剑和打球。冬夜苦长,思念你便成为我内心唯一的快乐,纸上诉情固能解我相会,但尚不及我对你深爱痴恋的万分之一。”

  惜梅看了,当场耳红心跳,久久无法自己。以后好几日,她都迷迷糊糊如在梦里。哲彦写出这种句子,合她又惊又怕又喜又爱,千折百转挂心肠,都是她没有尝过的滋味。

  这种心情下,她的信自然也回到灵巧活泼,和他很技巧的传情。得到响应,哲彦的信更大胆浪漫了,彷佛得人点化,一开窍了便如春花怒放,一发不可收拾。

  此封是要定归期、论婚期的,看他要说什么?

  惜梅很镇静地结完帐,放好算盘和帐册,拿起信走回房间,一切就如平日。

  但一关上房门,人还靠在门板上,就急忙拆信读着:惜梅:思念你之深,唯恐一生不能再见。此时此刻,但愿与你厮守共度,哪怕只有一天一夜,死亦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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