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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风吹过,树桠间的雪片回旋来去地飞散,恍若春天的杨花,无根地乱飘零。

  顾端宇随众沙弥回到后殿,一声晚钟敲响,他只想到阿绚最后的那抹笑。

  她为什么笑呢?为什么要那样笑呢……

  第八章

  康熙四年,春,通州黄河、淮河交界处。

  “开坝啦!”几个人拿着锣四处敲响,把近午才刚沉寂的市街又闹得鸡飞狗跳。

  有人顾不得看店、有人顾不得买货,午休的人被惊醒,打骂孩子的吓停了手,全立刻穿上衣鞋,匆匆的往堤防跑去。

  这是入春以来,黄河第一次泄洪,积了一季的冰雪,在天暖之后,成了势不可挡的大水,若不稍微疏导一下,将可能祸及附近民居乡镇,或误了南北的漕运,对地方官而言,都是抄家的死罪!所以,春祭及开坝都是年初时的头等大事。

  但对百姓而言,泄洪纯粹是看热闹,五道闸门一开、滔滔白浪如五条巨龙般翻跃而出,丈高的水奔跳狂滚,景象多壮观呀!因此,每一开坝,河岸及堤防皆处处挤满人潮,争着看大水,几乎到了险象环生的地步。

  仅管官府不断的呼吁,每年也都有人被推挤落水,但老百姓就是不怕,只要锣声一敲,众人会就不顾一切地汇集而来。

  然而,仍是有人不赶这股风潮。在空旷的街道上,闲闲的走来三个和尚,年纪最长的身材中等,一脸斯文祥;三十出头的那个,看起来器宇轩昂,青光的头仍难掩其俊秀之姿;最年轻的,晒得精瘦黑黝,嘴旁常挂着笑。

  说他仍是和尚,其实也不太像,因为没有飘飘的海青、没有化缘的钵,有的只是一身短衫绑腿裤,一个包袱,看起来倒像是会武功的江湖人士。

  直到他们自称是少林寺和尚,大家才恍然大悟。

  “这些店家也真不怕偷哩?”瘦黑黝的和尚说。

  “如果反清的行动有这么一窝蜂就好。”俊秀的和尚说。

  “到了通州,离北京就近了。”一脸斯文的和尚说。

  突然,靠河岸的人群起了骚动,一个横天巨浪打来,在尖声喊叫中,有人哭着说:“我的侄儿落水了!”

  三个和尚立刻往岸边跑去,其中精瘦及俊秀的似乎深谱水性,连五湖四海都看透了,这点小小的浪又算什么?

  他们如鱼般地在狂啸的水波里沉浮,一会儿,四个跌进河中的娃儿就被快手快脚地救了上来。

  岸上的人鼓掌叫好,孩子的父母跪地感谢,其中一个颇有头面的中年汉子,还拉着湿淋淋的两人说:“我开的客栈就在河口,师父们若不嫌弃,就到我那儿歇歇,换了这身衣裳。”没下水的和尚双手合十说:“多谢施主盛意,我们乃方外之人,只适合住寺庙,没有宿俗家之理。”“唉!我们这最近的庙还得走上半天路程,到时只怕两位师父受了风寒。”中年汉子热情的说:“情况紧急,凡事都有通触的时候嘛!”

  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斯文的和尚问俊秀的那位,“月漉,你看呢?”

  在这三月天,虽说春暖花开,但空气中只有一丝寒意。

  化名月漉的顾端宇点点头说:“我们就暂时在这里歇息一下吧!”

  中年汉子自我介绍,说他叫做曹千里,他领着顾端宇三人来到“曹升客栈”,后面围观的群众直跟到店门口方才闲散。

  曹千里为他们开了客栈中最好的房间,一看到墙上有挂画和床上有丝被的摆设,斯文的和尚就说:“曹掌柜,我们出家人食住简单,有个柴房、马厩就够了。”

  “不!你们是曹家的大恩人,救我一儿一女之命,我自然要奉为上宾了。”曹千里热情的回答。

  “无名,我们就承情吧!”顾端宇说。

  曹千里一听两人互唤的名号,脸色立刻一变,极小声地说:“月漉和无名……你……你们是指天为父,指地为母,洪福齐天,门楣光耀……”

  暗语一出,精瘦的和尚立刻关起门。

  无名间:“你是谁?”

  “我除了开客栈,还负责召集漕运工人。”曹千里高兴地道:“我早听说你们在南运河的事迹了,就一直等着哪一天你们能北上山东及河南呢!”

  “你就是通州曾掌柜?”顾端宇微笑地说:“没想到我们就这样结缘了。”

  “是呀!”曾千里对那位精瘦的说:“想必你就是天望了吧!听说你生于海、长于海,难怪身手如海中皎龙!”

  “哪里!和月漉师兄比,我还差一大截呢!”潘天望谦虚地说。

  两方同事相见,自然就热切地谈论起来。

  话说康熙元年,在永历帝、郑成功、张煌言、鲁王相继死亡,郑经困于台湾,定远候失踪后,内陆反清复明的活动几乎已经沉寂。

  在这期间,游走于东南的一些江湖侠士及下层民众,就慢慢形成秘密结社的方式,据说,领头的就和几个和尚有关。

  无名、月漉和天望三人从不承认什么,他们最初的目标只是在控制长江、黄河的南北运河,这运河可是全国经济的命脉,主导南方之粮往北输送,如果一断,北京的民生及防卫皆成问题。

  他们最早由浙江开始,在运河重要据点和工人打成一片,为工人发起类似帮会的组织,以谋其福利,然后再小心地加入反清复明的思想,即天地会或洪门的主旨。

  当然,在清廷政权日渐巩固时,这些都进行得十分艰难而缓慢,无名就常说:“我已不求朱家天下再兴,只求汉人民族意识觉醒而已。”

  顾端宇则只知道一直往前走,南明已不存在,满清非我族类,所以,他像生活在地底的世界,带着僧道的面具,一镇又一镇地飘泊,还包括被一个微笑所追赶。每当月夜,银光晒满地,那微笑就会出现,蛊惑他、啃咬他,他所打的坐或参的弹,就一声声化成“阿绚”。

  阿绚回京后过得如何?是否嫁给某公侯王爷,过着尊贵的福晋生活?顾端宇从不敢打听,怕自己会揪心难受。

  没有人晓得,那四个月和阿绚的种种纠葛,由敌对到相爱,已成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在他最沮丧的时候,一直不断地给他鼓励及勇气。

  而他也始终相信,他那年在原山寺的离弃是对的,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无牵无挂,阿绚也才能幸福快乐。

  他只是怕月夜,阿绚的笑会令他辗转难眠,孤独似乎变成人生最不堪的事。有时,他还真想停止飘泊,回到竹屋,而那儿有阿绚在等他?然而,他明白这是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成真的妄想。

  曹千里答应替他们引见附近几个重要的船主后,便赶着下楼照顾生意。

  黄昏时分,旅客陆续上门,经过一天辛劳的人,也聚集在客栈中喝酒。掌灯没多久,就有胡琴琵琶声传来,由于顾端宇本身熟悉音律,便很自然的坚耳聆听。

  一曲又一曲,那带着京音的姑娘唱得还真不错。顾端宇绕过看书的无名和正在学运气的潘天望,悄悄来到外面的走廊,隐身在木柱后,看着下面的热闹景象。

  在一阵掌声后,听众又起哄:“大妞,你们刚由京里来,唱点紫禁城最时新的曲吧?”

  大妞凤眼儿一溜,和胡琴老爹私语几句,便对大伙儿说:“我就来一首‘格格曲’吧!这曲儿在黄河以北可流行了呢!”

  她一说完,使用细柔的嗓音,幽幽地唱道——

  年复年,此情莫言

  送复送,君心辗打

  长复长,妾意缠绵

  难更难,他生重见

  月漉波烟

  情深处,断云残水总相伴

  顾端宇一听到月漉波烟,整个人就傻住了!全世界明白这典故的,除了他,就只有阿绚了,而这歌又叫“格格曲”,莫非真是阿绚做的?

  现场的人大声说好,但也有人问:“这曲加此哀怨感人,怎么会和满洲格格扯上关系呢?”

  “这是有故事的。”大妞一本正经地说:“相传在多年以前,有一位格格……呃,我们当然不知道是哪个亲王府的啦!那位格格爱上一个南明将领,他们男的英俊,女的美丽,彼此难分难舍,誓言要同生共死。可惜他们身分悬殊,被人活生生地拆散,那位格格被迫回到北京,痛不欲生,所以才有这‘格格曲’呀!”

  “这根本是瞎编嘛!格格和南明将领,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两人间差了十万八千里,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嘿!都是你们说书、唱曲的在唬人。”前排有人不信地说。

  “那位南明将领怎么了?有没有被杀?”另一个听得认真的人问。

  “故事传说,他就此失踪了。”大妞回答。

  “当然是被处决啦!”有人做出砍头状,又问:“那位格格爱上逆贼,下场又如何呢?”

  “自然是很惨啦!”大妞一副很哀伤的样子说:“大清家法极严,她任性纵情,犯了规矩,据说被判终生监禁,一辈子得待在那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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