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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太太一见他,便用汉语问:“姑爷可会满洲话?”

  “我……没学过。”耿继华说。

  “那怎么成?我家格格是满洲人,自幼连京城都没踏出去过一步,哪晓得南方的话呢?姑爷最好快学一点满洲话!”佟太太说。

  惨了!他原先担心的只是这位三格格长得粗壮难看,现在看来,她的容貌是不成问题了,但两人的语言竟不能沟通,这还能当夫妻吗?他一张本来带笑的脸,多了几分苦味,不得不说:“是、是,我已经在学了。”

  “还有,我们格格是大富大贵之命,若非你命盘重,还没这个福气娶她呢!”佟太太继续说:“格格在嫁之前,萨满婆婆曾卜过卦,说你们的婚礼只行了一半,拜了爱新觉罗的祖先,没拜完耿象的祖先。因此你和格格暂时不能入洞房,要等回到福建后,再举行一次隆隆重重的仪式,才能真正结为夫妻。”

  什么?迎了亲还无法入洞房?耿继华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心想这王府格格果真难缠,才结婚第一天就下足马威。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要攀这门富贵亲事,他就只有同意对方所有的条件。

  坐在床前的阿绚,隔着珠帘网,把什么都看清楚,也听清楚了。

  那个耿继华大概是因南方水土的关系,身材中等,面部微黑,不过整体说来,仍带着温文儒雅的书卷味,教人放心不少。他今天穿着皇上特赐的贝子服,白缎上绣着银麒麟,腰束宝蓝玉带,头戴镶金线配羽翎的朝冠,让她暂时忘了他是汉人的身分。

  至于她不会说汉语,则是福晋一再坚持的说。

  福晋对她说:“你就只会满洲语,到时住进耿家,人人迁就你,也不得不学满洲话。如果你现在就声明会汉语,姑爷和耿家也就懒了,时间一久,搞不好你连自己满人的传统都忘了。”

  她身为满人,怎会遗忘呢?阿绚认为福晋太过杞人忧天。不过,在王府的格格中,像她这样能读能写汉文的,算是异类,这全都要拜她的奶妈卢氏及芮羽福晋所赐。

  不论福晋的顾虑对不对,阿绚也不会说。因为她和耿继华还太陌生,以语言的隔阂,还能多少测一测他们耿家对朝廷忠心的程度有多少,不是吗?

  尽管不圆房,一些交杯祝贺的形式仍要有,阿绚冷着脸,一一完成,和四周的红色喜气,形成强烈的对比。

  到了福建才真正同床共枕,就是她向萨满婆婆提出的要求,再借着神的口示谕。

  由京城到福建,水路并行,快也要一、两个月。这段期间,她和耿继华朝夕相处,彼此慢慢了解,若能培养出感情,未来的生活就更能够适应了。 有了这第一步的计划,阿绚对这椿政治婚姻,也不再没得惶恐不安了。

  启程南方的前几日,阿绚到亲贵家一一拜别。到了靖王府,见到芮羽,尤其唏嘘,因为此番离别,若要再见,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只要你真正快乐,我就安心了。”芮羽仔细的看着阿绚的脸说:“告诉我,已经八天了,你觉得新姑爷如何?”

  或许没有男女之事,阿绚并未有新嫁娘的娇羞,只用理智客观的语气说:“我哪知道呢?这些天我们常见面,但还没单独谈上一句话。他的满洲话还不合格呢!”

  “意思是,这位新姑爷还没能让我们的三格格心动啰?”芮羽笑着问。

  阿绚听出她口中的调侃,忙说:“我才不懂什么心动不心动的。我倒要问问你,你在江宁初遇靖王爷,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呢?”

  “会有什么心情呢?我女扮男装躲在马房中,靖王爷又喝得半醉,我烦都烦死了。”芮羽回忆着,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不过,他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牵动着我,我就一直跟一直跟,最后跟到北京来。说是命运!在我内心深处,又实实在在有附着他的念头。我想,爱上一个人,即使你还不晓得,那种吸引力就已经存在了吧!”

  芮羽的表情及口吻都令阿绚神驰。八天来,她与耿继华没有爱,但也说不出什么勾魂摄魄或附着的吸引力,也许时间还不够长吧!她叹了一口气说:“耿继华一点都没有让我感到特别的地方。”

  “也许是你太强势了吧?”芮羽笑笑的说:“你的聪明美丽、你的家世背景,样样都比新站爷强,他当然会有压力。当初长公主也有同样的问题,后来去了一趟西南,真正做了吴家的媳妇,夫妻俩的感情才变浓。我想,等你到了福建,那儿是新姑爷的地盘,你也不再像是高高在上的格格,他自然会有教你心服口服的地方。”

  阿绚很怀疑,但她不想再讨论下去,便换了个话题,“人家说南方与北方有极大的差别,到底怎么个差别法?”

  “福建我没去过,据说那儿山多崎岖,燠热有瘴疠之气。”芮羽说:“至于江南,你那王爷堂哥倒有个说法。他说,江南的烟雨山水神秘难解,不如东北白山黑水的朗朗历历,他一直不很喜欢。”

  “我不懂。”阿绚纳闷的说。

  “意即北方天地广,一块石或一片云都很清楚;南方则水气重,一切朦朦胧胧。你在北地的想法感觉,到了南方,或许会全然地不能适用。”芮羽见阿绚更加迷糊,她停了一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了!夏末天气凉时,王爷可能会带我和孩子回格格堂一趟,一面看房子落成,一面祭祖扫墓。”

  “真的?那你就可以到福建来看我了!”阿绚兴奋地说。

  “那是一定的!”芮羽允诺道。

  “不!不行!”阿绚猛地摇头说:“你回江宁,难道不怕你大哥来责问,甚至危及你的生命吗?”

  “我正希望他来。他是我仅有的亲人,我不愿意一生背负着他的不谅解。”芮羽又加上一句,“而且我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听你的形容,他是乎是个很难缠的人。我觉得你到南方,还是很不安全。”阿绚关心的说。

  “表面上看来,我大哥是个性强硬的人,但其实他内心极富感情,只是埋得太深太深了。”芮羽说:“记得我们刚回白湖镇的那一年,他为了反对我娘入门,才十岁的孩子,一个人在外头流浪了几个月才回来。他从来不理会我,直到我二哥溺水而死,他才把我当成他的妹妹。”

  阿绚脑袋里突然浮现了一个有着狠厉眼光,永远臭着一张脸的小男孩。十岁就会离家出走,以后又漂浮不定,过的是亡命之徒的生活,那根本就超乎阿绚的想像,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生活中充满了危险叛逆,和盗匪几乎没什么两样。 她当然不敢这样告诉芮羽。芮羽对自己大哥的袒护和崇敬,有时连靖王爷都要吃干醋哩!

  芮羽见她沉默不语,拉着她的手说:“总之,你一定要处处谨慎。西南和东南三藩反复不定,都不是好相处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能像长公主一样,在京城封有府第,把姑爷请回来住,大家也比较放心。”

  “我阿玛和额娘也是这么商议着,说最多两年,他们一定要耿继华带我回京城长住。”阿绚说。

  一触及这个问题,浓浓的离愁又起。满园深绿中,风瞬间停止,在几秒的寂静后,蟑鸣齐奏,像是一个约好的讯号。

  在许多年后,阿绚回忆起这个午后,芮羽和她谈的话题,仿佛冥冥中就注定了一切。

  命运从不会依人计划的方向而行。 两年后,阿绚是回到了北京,但完全不是她预期的方式。萨满婆婆前面的九跪八十一拜,仍旧没有将她的人生转为平顺及正常。

  第二章

  由浙江越过仙霞岭的枫岭关,便是福建境内。

  顾端宇站在一块巨石上向北眺望。夏末时分,夜已有凉意,岭顶已有几处林叶变色。再过一个月,整座山便会如火燃烧般,由东红到西,仿佛向天狂哮的一种凄丽。

  问题是,天何曾回应?树年年老,人年年死,他来过许多次仙霞岭,看尽枫红,依然什么都没改变,难道一切真如义父所言,“吾人无力可回天吗?”

  第一次过枫岭关是在永历十二年。那时他刚送芮羽到北京,回南方后,就往舟山群岛,投靠义父张煌言。很快的,他们就和郑成功由长江口北伐,可惜羊山一场大风雨,损失惨重。他奉命由渐入闽,召集更多义士及粮饷。

  第二次则在永历十三年。那回真是惨之又惨,郑成功的义军已打至南京城下,而他和义父也深入到安徽,与明帝的故乡凤阳只有几步之遥;偏偏因政策上的错误,全军溃退。他和义父就是由山中极狼狈地逃至福建。 永历十四年,清军攻金门和厦门。顾端宇更频繁出入仙霞岭,以寻救兵。结果清军大败,清将达素自杀,他们算是获得小小的胜利,一解南京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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