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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攸君知道自己脏,由里到外都不像平常的人,所以,客栈的人一见到她,便挥着手驱赶,但她能到哪里去清洗干净呢? 第一次尝到当下层人的滋味,几天不到,便已尝尽人情冷暖,受挫的感觉一点一点的噬去她的意志,若她找不到姨婆,也走不到苏州,该怎么办?

  她脑海里一直想着张寅青,或许她该跟他……不!攸君立刻甩掉这个念头,他那人太危险,总令她忆起阿玛和哥哥,像在天子脚下仍为所欲为的那种任性人,最后连命都在仓皇中丢失。

  夕阳一寸寸的转暗,攸君来到河边,决心要将自己洗净,但望着腥臭又潮湿的水,怎么也下不了手。 旁边有个妇人,披头散发的看不出年纪,衣服残破到腿和手臂都露了出来。在几声微弱的啼哭后,攸君才发现她身后背着一个小猫儿似的婴孩。 “苦呀!”妇人对着大河说:“战没打完,洪水就来,孩子不是死,就是卖,连丈夫也丢下我,只剩这小命根子,我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妇人的手上拿着几个发黑的馒头,让攸君的肚子又饿了起来。以她现在这种模样,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只能乞讨,但这她死也做不到的! “姑娘就只有一个人吗?”妇人好心地问。 攸君点点头。 “这河边又黑又冷,你可以跟我一块儿,我们在庙前有个小帐篷,大家凑合着。”妇人又说。 攸君本不愿意,但又走投无路,既然是一身的乞丐装,那待在乞丐群里应该会比较安全吧?

  但一到庙前,攸君马上就后悔了。这些乞丐比山寨中的还惨,所谓的帐篷,都是用破衣搭的,有人半死地躺在那里,有人全身水肿的任虫蚁爬……她走了几步,便忍不住想吐。

  远远地有人悲凉的唱着,“朝亦不得栖,暮亦不得栖,黄昏空巷风露凄。富豪大屋牢双扉,暂从檐下相为依。无端猛而深溅泥,男方悲嚎女哀啼……” 或许河边还好一点!攸君正要退出,妇人就把婴儿交给她说:“你替我照顾一下。” 软绵绵的东西交到攸君的手上后,就见那妇人走进帐篷,一个男人扑上去。 攸君从小到大哪看过这景象?不要说穷、脏、乱,还有男女间如动物般的交媾……猛地,有人拉住她,婴儿落到地上,哭得惊天动地,她也尖叫起来。 “要不要鸡腿?我有鸡腿喔!”一个粗壮的男人硬是要亲她说:“乖乖伺候大爷吧!” “不!”攸君使尽吃奶的力气推工他,得空就跑。

  但哪里是正确的方向呢,在这里,人人都饿得半死,不会有人伸出援手的。攸君盲目地跑着,但就是出不了这些帐篷,当看见最后一堵墙高高的在她面前耸起时,她再也无路可走了!

  不!她是大清格格、大周公主,宁死也不能损及清白啊!没白绫可上吊,那剑呢……哦!她只有串铃了,只是剑的饰物,一堆没用的宝石……宝石?对!她可以吞宝石自尽,就像以前人家说的吞金……

  攸君用力地握着串铃子,等待嘈杂声靠近。 一个大拳挥过来,弄掉串铃子,男人粗暴地说:“你这婊子,看本大爷怎么整治你!” “串铃子我的串铃子……”攸君蹲到地上寻找,那人扑个空,更愤怒得如一只大熊。 突然,有两条腿连翻的踢过来,把大熊踹得有七、八里远,几个帐篷应声而倒,里面的人惊叫哀嚎。 “快走!”腿的主人说。 攸君只觉得又有人要强拉她,本能地挣扎,却听到那人说:“是我!” 是张寅青!她一下子就听出他的声音,泪水溢出,心也放下来了。她不再抗拒,只是说:“串铃子,我要找到串铃子!” “又是那劳什子!都死到临头了,还管它干嘛!”张寅青生气地说。 “没有它,我死也不走——”攸君继续在地上摸索。 “真是白痴!”说归说,张寅青仍替她挡住那些凶悍的乞丐及嫖客,虽然他武功高强,但众怒还是不可犯的! “找到了!”攸君终于说。 张寅青拦腰将她抱起,又飞又跳的,奔跑了一段路,才离开乞丐的地盘和一群穷追不舍的野狗。 到了河岸边,他们停下来喘气休息。攸君两腿发软,全身颤抖,抢先开口,“我现在很难过,拜托你不要说话。” 她猜得可真准,他的确是要训她,证明她的愚蠢,不过,看到她蜷缩成一团,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可怜模样,张寅青就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月涌大江流,今晚的月虽是弯弯一条,河水涛涛,也照出慑人的澎湃感。他们都沉默不语,只是任河水声占去四周的寂静。 这沉默,对张寅青而言是个异数,但和攸君在一起,却是如此自然,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忧伤、惊吓,比对任何人都要强烈。 而他的沉默对攸君来说,则是一种体谅,一种了解及等待,是没有人给过她的平静治疗。 许久许久后,他才问:“你要去哪里呢?” 她用着和月一样美的眼睛看着他说:“我好想洗个澡,把一切肮脏都洗掉。” “没问题!”张寅青爽快地说:“一切交给我来办!”

  张寅青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是找户人家,敲敲门,给一点钱,说两人是兄妹,因而得到暂住一宿的机会。 这家人的晚辈都到外地去了,只留下两个老人,十分热心地招待他们。 攸君终于有热水洗澡了,她泡在桶子中拼命地刷,在升腾的氤氲中,除掉所有的疲累和不堪之后,她什么都无法想,只能闭着眼睛陷入半昏睡的状态中。 直到张寅青在门外叫着,“攸君,该起来了吧?” 他竟敢叫她的闺名?哦!他是“哥哥”,自然不能再称她吴姑娘。 攸君换上农家的粗布衣裳,虽刺皮肤,但至少干干净净的。她将袖子卷了卷,让长度更合身。

  老太太煮了一锅稀饭,加上熏肉及自种的蔬菜,令人胃口大开。张寅青早坐在那儿了,也是一身换过的衣服,人舒爽许多,透出一些以前她从没注意到的斯文气。 “瞧这一对兄妹,眉清目秀,俊俊朗朗的,不就像对金童和玉女吗?”老太太难得家里来客,开心地说。 如此家常的气氛,再加上夸张的赞美,令张寅青很不自在。他故意粗里粗气地吃完饭,便走到外面的院子里,一面打蚊子,一面让头脑清醒。 好啦!他再度救了攸君,也使她明白单独一人时的险境,但下一步要如何?陪她到底吗…… 废话!他不是在与众兄弟分道扬镳时就决定好了吗? 张寅青坐在台阶上,觉得自从认识攸君后,生活变得好复杂,连自己的心意也无法控制了。 攸君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后,也把近几日发生的事前后仔细想了一遍。

  那一夜在小庙,张寅青虽一脸匪贼似的不怀好意,但后来却在森林中替他们解围;石陂河泛滥也不是他的错,好歹他又救了她一命;而他们那票人,冒着生命危险进土匪窝救张潜,看来都是侠义之士,尤其是张潜的谈吐有度,绝非不法之徒。

  所以,张寅青从不是她以为的坏人,那么,他现在紧跟着她,又有什么目的呢?不容否认的,有他在身旁,攸君就像吃了定心丸似的,由疑惧到信任,这中间的转变也未免太大了。

  她走到屋外,悄悄地坐在离他不远处说:“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只怕活不了了。” “活不了”几个字让张寅青觉得十分难受,他说:“你早听我的话别走,就不会碰到这些事了。” “我不走不行,我要去的地方是苏州。”攸君摇摇头说。 “苏州?”他顿时眼睛一亮,“太巧了!我家就在苏州附近一个叫拓安的小镇,我们两个算同路。” 他似乎太兴奋了些?她小心地问:“我记得你不是要护送张先生去浙江吗?” “有林杰他们就够了,我突然急着要回家。”他说。 “很意外你有家,我还以为你是走惯江湖,处处飘泊的人。”她说。

  “我是很想,可我不但有家,还有业,所以,不得不常回去报到。”张寅青比着手势说:“你或者不信,但我手下可是领了几个船队,管了好几万人呢!也算有钱有势的富商。”

  “我相信。”攸君微笑着说。 “你呢?你父亲是做什么生意的?”他极好奇地问。 攸君愣了一下,才避重就轻的说:“他很早就过世了。” “怎么和我一样呢?我也很小就失去了父亲。”他的声音中有掩不住的落寞。 “你其他家族的人呢?”她问。 “我母亲也不在了,只剩下一个姐姐,虽嫁了人,还不时爱叨念我。” “我就只有一个姨婆相依为命。”攸君淡淡地说。 “那两个叫阿川和大龙的人呢?”他问。 “他们是旅途中保护我们的人。”她简单的解释。 他笑了笑说:“你们的确需要保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空气静静地流荡,竟带着一种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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