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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婆婆见建宁长公主有些半疯狂了,便走过去提醒她说:“公主,我明白你心里难过,但别忘了太皇太后的话,哀痛要有分寸,别失了礼仪。” “你们不如也杀了我吧!”建宁长公主哭嚎地说。 攸君偎在姜嬷嬷的怀里,早已泣不成声。她看到管家婆婆那怕事的模样,忙奔过去推她说:“你让我额娘哭,别挡她,也别挡我!” 这时,攸君看到了棺木中的父亲及哥哥,他们穿戴得十分整齐,没有血,没有伤口,面容一切如生前,仿佛只是闭着眼睡觉而已。

  也许只是一场误会,他们并没有死,阿玛仍可以和她对背唐诗,世霖哥哥仍会教她养鸟、玩蛐蛐儿……攸君愈想愈有可能,于是动手去摸尸体,“起来!起来!你们都装死,只是要唬弄我的,对不对?”

  她这个举止,吓坏了所有的人,管家婆婆和姜嬷嬷都连忙上前制止她。 攸君挣扎地叫道:“额娘,阿玛和大哥哥没有死,对不对?” 建宁长公主以泪眼看着小女儿,哀痛的将她紧紧揽入怀。 攸君哭着说:“额娘,你叫他们起来好不好?”

  听到女儿一连串令人心酸的质问,建宁长公主的情绪反而逐渐平静下来,强忍着依然绞痛的心,她一字一字的说:“准备灵堂,点亮长明灯,立刻烧纸钱,请人来裁白布……还有超渡念经的师父。”

  “回公主的话,处理葬仪的人及念经的和尚尼姑,都已经在门外候着了。”刑部官员说。 建宁长公主望着几乎被她遗忘的刑部人马,冷冷的,充满辛酸悲愤地说:“你们可真周到,真是送佛送上西天啊!” “这是皇上的恩典。”刑部官员说。 难道还要她谢恩吗?建宁长公主只是冷哼一声,站在两具棺木间,听着攸君哀哀的哭声,看着纸灰扬起,她的泪扑簌簌流下,量已是无声。

  一切就如一场梦,不是吗?她荣华富贵的四十年、她富丽堂皇的公主府。此刻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片废墟。大水冲溃、山石压塌,由无到有,似乎……似乎没有一件是真实存在的。

  世间事,终是枉费呀!

  今年春天的雨真多,缠缠绵绵地下个不停,公主府闭户守灵,一室凄清的悲风让攸君感受到没完没了的沉重,几乎忘记外面的世界。 她有多久没听见笑声了?仿佛永远永远…… “小格格,你晚餐又没有吃,这怎么可以呢?”姜嬷嬷走进房间说。 “我额娘吃过了吗?”攸君问。 姜嬷嬷好半晌没出声,一会儿才又叹口气说:“现在连吃口饭对她而言都是酷刑呢!” “对我不也是酷刑吗?”攸君说。

  “嗳!小格格,全府都闹翻了,你可别再人小鬼大了。”姜嬷嬷说着,突然像想到什么,翻了翻口袋,“瞧!这里有两串铃子,是我在衣箱里找到的,不知道是不是你大哥哥的?”

  提到“大哥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伤心。攸君接过来说:“这是前些时候去靖王府,征豪和洵豪送我的。” 算算已是三天前的事了,那时的她多快乐,能够自由来去、自由玩笑,不像现在,成了黑户,失去父兄,没有人理睬。 征豪和洵豪会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呢?芮羽舅妈会不会不再疼爱她了呢? 又一阵悲戚漾满攸君的心底,她轻抚着串铃子,埋首在被里,好希望一觉起来,噩梦就能彻底消除。 攸君就在雨声中睡去,不久又被打更声吵醒。 “嘘!”有人在她耳旁说。 她的身体被腾空抱起,攸君开始慌乱的挣扎,但四周实在太黑了,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姜嬷——”她设法想叫人。 “嘘!小格格,是我,蒋峰。”来人低声说。 蒋峰是阿玛的贴身侍卫,向来很宠她,以前老是给她当马骑,后来则不时由琉璃厂买些小玩意儿来讨她的欢心。 攸君知道是他,安心了不少。 蒋峰带她来到后院,天气凉飕飕的,但至少雨已歇止。 “我们要去哪儿呢?”攸君不解的问。 “找你阿玛和大哥哥。”蒋峰淡淡的回答。 “胡说,我阿玛和大哥哥已经死了。”攸君懂事地说。 “他们没有死,正在别处等你呢!”他说。 所以,棺木里的人真的是装死的?攸君有些郁闷的心,像是突然又见到阳光般的开朗起来,“那我额娘呢?额娘怎么不和我一块儿来呢?” “她要晚一些才会到。”他避重就轻的说。 他们现在身处在最荒僻的石井处,攸君突然想到狐仙的传说,觉得有些害怕,手一松,串铃子掉到地上。 “那是什么?”蒋峰问。 “串铃子,快找给我,不能丢的。”攸君急急地说。

  蒋峰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子,找到一团金属物,再交给攸君。这时,远方似乎有人走动的声音传来,他见情况紧迫,忙拿出一方沾有蒙汗药的巾帕,罩住攸君的嘴。 攸君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他说:“小格格,这是为了你好。” 接着,攸君经过许多地方,由京城里到京城外,只是她毫无知觉,已完全没有记忆。 等刀子清醒过来时,已在某处陌生的郊野,见不到没死的阿玛及大哥哥,也见不到随后就来的额娘。 这全是蒋峰策划的,他为攸君担心,怕攸君因拥有吴家人的血统,最后会难逃一死。 “我带你去找你爷爷。”他说。 攸君自然是又哭又闹,但天地如此之广,她才十二岁,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哪有选择的余地呢? 她就这样离开了额娘、公主府,及十二岁以前的种种,唯一留在她身上的,只有征豪送给她的串铃子。 那铃声总是提醒也,康熙十三年的春天,紫禁城带着花香味的细雨,仿佛极远极远的召唤,却也一年比一年模糊……

  第二章

  捕捉

  忧心耿耿, 寄桐叶芳题, 冷枫新咏。 莫遣秋声, 树头喧夜永!

  ——史达祖·齐天乐

  铃声叮当,叮当,叮当……

  攸君恍惚间似又回到石虎胡同那幢深宅大院,有长长的咽廊、曲折的石桥、假山下的荷花池……不!这不是梦!她是真的走在里面,双脚踏地的感觉如此的真,手也确实触碰到那些壁柱……

  蓦地,她睁大眸子,清晰地来到眼前的是竖横着纱质帐幔的屋宇,雕刻着一朵朵大花的格窗,正透着黎明晨曦的光。 梦里不知身是客……李后主的这句词,真是说尽了许多飘游之人的心事。 她最怕在这个时候醒来,日月交移之际,真假难分之间,人就会显得特别脆弱,过去及现在混沌成一片,抓不到,却寸寸刨空她的心。 这里不是北京,而是湖南的衡州。 此时不是康熙十三年,而是康熙十九年。 她不再是十二岁的小格格,而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在这里,人称她“公主”,乃是因为她的爷爷吴三桂在两年前称帝时加给她的封号。爷爷死后,由堂哥吴世播继任皇帝,她的封号依然不变。

  由大清格格,到大周公主,让攸君小小的年纪,就被迫拥有超龄的成熟。她开始在表面上隐藏自己的情绪,哭的时候,或许内心在笑;笑的时候,或者内心在哭,这样的人,是注定要孤独的。

  她的出身及命运,让她找不到归属感。可以说,她不再像养在深宫大院中的格格们,一式的柔弱无主张,也不像长在大周阵营里的公主们,一概的骄纵不讲理。

  当然啦!她能够骄纵,也能够柔弱,端看环境场合需要她什么。只是,她始终找不到自己,偶尔她会想起芮羽舅妈的“完美女人”论,但那似乎如瑶池仙女般的遥不可及。

  至今,还会令她伤心痛哭的就只有额娘,她好想念额娘,在失夫失子之后,又莫名其妙的丢了一个女儿,教额娘要如何承受呢? 据京中密探来报,公主府仍然存在,建宁长公主依旧住在里面,只是庭院深深,状况幽闭不明,正如同攸君在吴三桂阵营里的消息被传得扑朔迷离一样。

  平心而论,爷爷相当疼爱她,只可惜他们之间错失了培养感情的机缘,每次一看到他,攸君就想起被绞杀的父兄,是他造成她的家破人亡;而爷爷看见她,便会想起冤死的儿子、孙子,还有她那一半的大清血统。

  记得蒋峰初带她到湖南时,爷爷面对他们的第一句便是:“你该救的是世霖,怎么会是个女娃儿呢?” “来不及了!谁都没想到皇上会那么狠,死了少主和小少爷,不能连小姐也牺牲掉,小的也就斗胆行事了。”奔波了许多天的蒋峰说。 那时的爷爷,据说已长期不吃不睡,在哀子哀孙的情绪中急速衰老,没有一点攸君想像中吴三桂的凶蛮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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