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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记忆中的第一个家,是一排仓库。前面是一年到头轰轰作响的各种机器,后面则分成蜂窝似的小格,住着许多工人及他们一家人。

  小小的阁楼,足够让六岁的斐儿站直身走来走去,但对斐儿的妈妈芝秀而言,却必须弯腰或跪爬。可是小斐儿从不敢随意走动,以免楼下的人破口大骂或敲打木板,那刺耳的声音总会教人从心底发麻。

  所以,她宁可坐着,甚至坐上一天,从天亮到天黑,唯一的事便是找墙角的蜘蛛和壁虎比赛,看谁按捺不住先动,谁就输了。

  在这几十个人聚集的地方,只有一个厕所和小厨房,厕所没有门锁,常常方便到一半就有人闯进来;而厨房挤满了人,芝秀一面和人吵架,一面抢炉子,所以,她们有时要捱到晚上土一点才吃得到晚饭,以致斐儿也养成了半夜上大号的习惯。

  黑漆漆之中,看不见四周的寒伧,听不见众人的咒骂,感觉很平静自在。于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自然而然的喜欢上“夜游”。

  后来,有人开始对芝秀说:“兰太太,你这女儿有病!”

  一晚,芝秀在厨房里被几个妇女围殴,饭也不煮了,就哭着跑回房。斐儿好饿,摸黑下楼晃着,没几分钟后就起了大火,人拼命往外逃,木造的仓库不一会儿便全付之一炬。

  “是斐儿放的火!”有人说。

  “警察先生呀!他们不让我煮饭,我女儿肚子饿,她想自己生火呀!”芝秀呼天喊地的申诉。

  六岁的斐儿.看着那片废墟,只想着蜘蛛和壁虎朋友,还有夜里大火的亮丽及热闹。

  * * *

  风在窗外呼啸吹过,某处传来隐隐的声响,隔着三夹板的芝秀,突然叫道:“斐儿,你没事干嘛穿着木履走来走去?吵死人了!”

  木履?妈妈忘了吗?木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没人穿,她们家也没有。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日据时代留下的鬼,于是便走到窗前,在冷冷的月光下搜寻。

  这时,芝秀的声音又传来,“快睡觉,别再抓鬼了!我还没被鬼吓到,就先被你吓死了!”

  天色阴得发青,女主人吊死的那家屋顶上,有一团飘忽的白影,不进不退,像在对天喟叹。

  这样的白影,她在另一个家也常看到,那是个凶残之气很重的巷子,住的都是一些鬼鬼祟祟的人。

  她们的邻居是设神坛的人,养着他那被淹死的儿子的鬼魂好替人求神问卜,终年阴气缭绕,烟灰弥漫。

  他有个女儿,是斐儿的死对头,在家里时常放狼狗咬她,在学校时便捏她或扯她的头发,而他的妻子则欺负妈妈没有男人,常乘机占尽所有口头上及行动上的便宜。

  有一天,斐儿在楼梯顶和死对头起了冲突,她不住的抗拒着对方伸来的“鹰爪”,谁知手才轻轻一推,那女孩便从梯子上摔下去,头流出了血,而斐儿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底有一丝快意。

  但从此,她们的日子便充满了不断的迫害。

  设神坛的人开始对她们家施毒语。念咒文,还买通警察来拆掉她们住的木屋,一次又一次,她们刚修补好屋子,就有人来拆,整个夏天,她们就睡在星月及风雨交替的苍穹之下。

  后来连电也停了,她们只能用腊烛照明。

  秋天来了,她们的日子也几乎快过不下去了。就在一个半夜,设神坛的人替顾客施法时,十岁的斐儿走进去,抓起小鬼木偶就往火里丢,吓傻了所有的人。

  没多久,小巷便陷入火海之中,设神坛的人大叫:“是兰斐儿放的火,那女孩子是魔鬼,不是人!”

  芝秀辩解道:“你们断了我们的电,我们只好点腊烛,是腊烛不小心倒掉才起火的!”

  结果,死了三只大狼狗,因为它们被铁链拴住,无法逃生。

  无论如何,从此斐儿的生活里,便开始充斥着社工人员。他们起初都十分热心,但遇到自闭的她,不免碰了一鼻子灰;后来他们改用笔谈或问卷调查,效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次,在一连串的性向测验后,一位辅导员苦笑地说:“兰斐儿是我唯一见过没有性向的人,她根本连活的意愿都不高,我看哪!她以后只有尼姑可以当了。”

  当然,这是闲谈,不列在纪录之中。

  白白的影子飞下来了,成为青面撩牙的鬼,是那淹死的男孩,他一直扯着半醒半睡的斐儿,要把她拖到远方某处的墓地。

  斐儿用力的抵抗,身体忽上忽下。她用尽吃奶的力气喊道:“别拉我,我早就在坟墓里了!”

  接着,有衣服裂开的声音,她往下跌落,而那鬼影则倏地飘然而去。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说那种话,但想想,她长久以来与鬼魂邪灵为邻,也的确像是住在一具具棺木之间。

  十岁的斐儿,感觉自己的心冷冷的、肌肤冷冷的,就连目光也似乎透明飘渺起来。

  “你不怕鬼吗?”有一名辅导员曾问她,怕吗?外人看她生活在恐怖的鬼魅中,全想不透她怎么还能承受?但事实上,她早已经习惯,就像修坟

  及捡骨的人,阴寒之气早已成了呼吸的一部分了,何足畏惧?

  * * *

  斐儿还在注意那吊死的女人。

  芝秀则在隔壁房间尖叫着,仿佛有人正掐着她的脖子。

  斐儿走过去,唤醒了她。

  芝秀睁开眼睛,眼珠混浊,眼袋沉重的下垂,才四十岁的女人,却已被岁月折磨得樵悴苍老不堪。

  “我又梦到他了!”芝秀紧抓住斐儿的手,急喘着气说:“那个穿披风的人猛追着我叫道:‘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我知道他说的是你,他要你,他是从前世追过来的!”

  “妈,你又忘了吃药,对不对?”斐儿静静地说。

  芝秀恍如遇到鬼般,用力甩开她,整个人靠向墙,激动地说:“你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我?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吗?不!不可能,因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的痛苦,我的病。我的悲哀,甚至是我的孽,都是因你而起的啊!”

  “妈,别吵了。”斐儿安抚着她,这种如墓地般静宁的夜,实在不适合喧闹。

  “我才没吵呢!你一天说不上一句话,我不大声点,这屋子里还会有人气吗?”芝秀又拍掉女儿的手说:“你晓得你为什么叫斐儿吗?斐就是‘悔恨’,我后悔生下你!你不但没把你爸爸留下来,

  还把他逼得更远,现在,你甚至把他逼进了阴曹地府!”

  “没有男人不是更好吗?我们也就不需要等待了。”斐儿简洁干脆的说。

  “等待?”芝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口气也放软了,她摸着床头的骨坛说:

  “但失去了等候,人生更空无呀……”

  但空无原本就是人生的本质,任何悲喜都不能改变,不是吗?

  斐儿趁母亲心情稍稍平和时,便哄着她把药吃了。

  她们其实过了好长一段没有户长的日子,虽然斐儿已很熟练地写着--

  户长:兰建山,职业:船员。

  因为是船员,所以很自然的就可以在家庭中经年累月地缺席,甚至置妻女的死活于不顾,也有他男儿志在四方的合理借口。

  也因此,芝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常到每个港口去打探丈夫的下落,而斐儿就跟着她,在她的沮丧哭泣中,饿过了一顿又一顿。

  十多年后,兰建山因为脚伤,不得不放弃飘泊,回到她们母女身边。

  她们终于有了一栋像样的房子,但仍是鬼影幢幢,斐儿就常在夜里看见白白的脸贴着窗,笑的时候发光,哭的时候流血。

  这房子,天气若晴朗,屋内一切便好像停止了运作般静止不动;若阴霾欲雨,则有千万只白蚁齐动,用透明的小翅膀搅乱空气。

  而兰建山就像白蚁一样,回来后就狠狠地蛀蚀着原有的平静,他酗酒打人,把陆地当大海,横冲直撞,无一日不浪潮汹涌。

  斐儿可说是个静止不动的娃儿,她不长高也不增重,在学校的座位也被调到了第一排,功课虽然好,但却很少说话,苍白瘦小的脸上有一双如深潭的眸子,而那潭水很死寂。

  唯有一次,潭水变了色,那是因为有同学笑她住在鬼屋,又暗讽她父亲是通缉犯,母亲是精神病患,以致斐儿打破玻璃杯,拿锐利的锋缘让那人住了嘴。

  她不犯人,但也不允许别人犯她。

  芝秀平常是一张白白的脸,直到见到兰建山时,才会散发出太阳的光芒,整个人有说不出的亢奋,从早到晚像小鸟般忙来忙去,嘴里也吱吱喳喳的,仿佛一辈子没说过话似的。

  但她还是哭的时候多,因为兰建山思念大海,他恨透了陆上的单调、妻子的束缚、女儿的负担,也厌恶“丈夫”这个名词。

  所以,兰建山常把沮丧的怒气发泄到芝秀身上,对斐儿则是视而不见。

  有一回,斐儿直直的走到他面前,像是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而兰建山却抽着烟,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她很清楚,自己对这父亲并没有任何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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