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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况,她已差不多决定好,不让这场婚姻毁了她的未来。或许她该摇醒他,彼此开诚布公的谈谈,可以早早地厘清这令人烦恼的两难局面。

  她端起煤油灯慢慢走向床前,屋顶的光影也随着移动。红纱帐垂了一半,里头的人四平八稳地躺着。

  她将灯举起,第一次很清楚地看到牧雍。他的浓眉、高鼻、紧抿的唇,塑造出一张刚毅却不失俊秀的男性脸孔。他的眼是闭的,但她明白,那双眸子张开后,会多么炯炯逼人。

  油灯的光影晃动几下,她不自觉地带着某种欣赏的心情,在那儿默默看得出神。

  远方若有若无的海潮声,忽地强大,往“烟萃居”飒飒而来,竹林啸、芭蕉鸣,一下子撞开厢房的门,吹熄了璇芝手上的油灯。

  倏来的阴暗,唤回了璇芝的神智。

  她才退一步,床上的人就动起来,嘴里喃喃念着:

  “怎么搞的?我到底在哪里?”

  黑影如兽,似要向她扑来。她又连退好几步,一不小心碰到一根喜烛,火灭烛倒,房内的光线更加微弱。

  “见鬼了!”

  牧雍挣扎着下床,瞧见几个红喜字,酒醒了一半,叫道:

  “他们存心灌我酒,想逼我进洞房!这种愚昧的事,这种落伍的社会,国家还有希望吗?”这口气令璇芝想到上午的那场激辩,她可不想和他吵,所以不自觉地躲入最远最暗的角落。

  黑蒙蒙中,牧雍仍看到她移动的身影,忍不住说:

  “你就是宋家小姐,对不对?我真不懂,在没有新郎的情况下,你为什么还嫁过来?如果你不嫁过来,我今天就不会这么凄惨了。”

  什么?他凄惨?真正的受害者是她耶!他有何理由在这儿哀声叹气?璇芝想反驳,但就是发不出声音来。

  “你知道现在是民国时代了吗?所谓民国,就是人民的国家,无论男男文女,都享有民主自由,包括教育的自由、婚姻的自由,不再循孔孟那一套了。”

  牧雍靠着桌子继续说: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比如说,你可以抵抗这种反人性的婚姻制度。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我们双方彼此不了解,也没有感情基础,根本不该被强迫结合,你说是不是?”

  他要她回答吗?璇芝尚未清完喉咙,他又说:

  “算了!你怎么会懂呢?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思想观念差了十万八千里。

  你还在相信那个如意缘,甘愿牺牲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是!我不能缠陷于忠孝仁义等吃人的礼教中,我要拒绝五千年来种种专制迷信,就要从拒绝你开始!”

  “你……这么说,不公平……”璇芝终于吐出话来。

  “你总算会说话了!”

  牧雍想看清楚她,但眼前模糊一片。

  “如果我和你真的成为夫妻,那才是悲剧,才是不公平。我赞同一夫一妻制,我支持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爱人的权利。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做,但我绝不能承认这段婚姻。如果我父母继续拿传统来压我,我有可能一辈子不回家,你一定也不愿意过这种守活寡妇的日子吧”这正是璇芝的意思,她原可热切的同意,请他助她一臂之力,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内心同时有一股愤怒。

  他彻底瞧不起她,认为她没思想、没见地,跟不上时代的潮流,所以话中句句带贬,只差没有明言她配不上他了。

  他以为他在北京念大学,读了几天科学和民主,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她也是有感情,会受伤的人,她恨他的高高在上,自以为了不起,因此干脆一句话都不吭。

  他拒绝她,她又何尝希罕他!她只希望此刻有一阵风,把他吹到英国、美国,让他去自由个够吧!

  “好,我言尽于此,请不要怪我,我不能做一件明知道是错误的事,但愿你能明白。”

  他说完便由敞开的厢门走出去,因有酒意,跨过门槛时,还险些绊了一跤。

  璇芝又站了好一会儿,仅剩的一根喜烛,在几次的明灭闪动以后,终于被风吹熄。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她只梳拢着长发,一束束在指间滑落。

  若有人问她,新旧之间的夹缝是什么?她必回答是无人可助、无岩可攀的万丈深渊。她不是不懂民主,不懂自由,只是她天生乖顺,总以为伤父母心是大逆之罪,无法做得绝情寡义;加上她是女子,不能像牧雍,海阔天空生就为他们男子而存在的,他要走易如反掌。

  然而,他如此不顾念她,不设法了解她,竟教她无由来地难受。

  她又想到五月十七日中午观音庙之约。经过牧雍这一场自顾自的演讲,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走虽不容易,但她也要踏出救自己的第一步!

  第三章

  正午的太阳一偏,璇芝就径自往观音庙后面的山路走去。

  今天是珣美所说之日,但阿标并没有出现,因情况紧急,璇芝不敢再耽误时间,只有放大胆子,独自步向那陌生危险的世界。

  想来想去,上海仍是不安全的,家人循着线索,再逼问莲儿,很轻易就可以找到珣美的住处。既要走,就得走得干净俐落,没一点痕迹,所以璇芝决定朝北方走,去投靠被富唐镇民赶离的吴校长。

  尚未一个时辰,璇芝就觉得流浪的艰难。阳光毫不容情地洒着她白嫩的肌肤,两旁是望不尽的高大野芒,常常把小径都覆盖住了。

  千金小姐出身的她,何曾吃过这种跋山涉水的苦头?但凭着一股毅力,她硬是咬紧牙关撑着。

  北方,她去过一次,吴校长的家就在河北汾阳的陇村,若记忆没有错,她应该渡过运河,搭往北京的火车,中途再转乘马车向西行。

  璇芝捏捏酸痛的腿,她虽疲累,但不允许自己休息,而选择这陡斜荒凉的山径走,就是要避人耳目。

  徐家此刻一定闹得人仰马翻在找她了吧?但愿莲儿不会受到太多的责备。为了慎重保密,璇芝连莲儿都没有透露一句,今晨出门,只骗莲儿说想亲自见阿标一面,托他带些东酉,莲儿不疑有它,还帮她换了丫鬟的装束,眼见她拿着包袱出门。

  璇芝对这种欺瞒有些愧疚,但她不能连累莲儿更多了。

  临行前,她写了两封信,分别给宋家和徐家,语意都很短简,不怨天、不尤人,只说她试着服从父母之命,成全这如意之缘,但上天似乎不允,前头的路走不下去,她只有自求一条生路,免得堕入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悲剧之中,弄到生死两难的下场。

  她知道,以牧雍雄辩之才,举出那么多道理,都驳不倒众人根深柢固的观念,她的几句话,更撼动不了两家人维护道统之心了。可以想象的,在大官道上,必是急马奔驰,人群吆喝,查到上海,都有人在仔细搜索她的下落。

  但愿!但愿!但愿他们没想到她向北而行,没想到她抄人迹罕至的小道!可是什么事都有万一,所以她仍走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没有一刻不害怕追捕已至。

  璇芝早已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发辫黏散在额前鬓角,双腿刺痛,全身骨头像快要散掉了,但山路老攀跨不完。

  当她看见那棵大树时,就告诉自己!休息一会儿没有关系,她已经走得够久了。

  树荫下的几阵凉风让人舒畅许多,璇芝正捏着腿儿时,一位背柴的老樵夫由小径爬上来,她连忙问:

  “老伯伯,请问运河渡船口离这儿还多还呢?”

  “一个时辰吧!”

  老人家回答说:

  “小姑娘,你如果要搭船,就得快一点,太阳下山后,船就不开了。”

  璇芝听了,道一声谢谢,起身就走,但脚似乎不听使唤,抬着有如千金重;她使尽力气,忍着痛,一步一步向前行。

  一定不能误了最后一班船,否别她就得在荒郊野岭里过夜,而且被抓回去的可能性也会加大。

  太阳彷佛更火烈,路也彷佛更崎岖,对自幼不曾吃过任何苦头的璇芝而言,每个动作都成了椎心的酷刑。

  但她努力撑着,不允许自己有倒下去的机会。为了生命的自由,为了未来的光明,她绝对不能气馁!

  至少,要看到运河、看到船,才算走出千河镇。

  ※ ※ ※

  运河引进长江之水,向两边展阔,犹如一条大川,泛着滔滔白液。

  太阳在平原的那一方,红红一轮,几乎要触到河面。璇芝一走出山区,就先找渡口,但因为又昏又累,竟什么都看不见。一旁有竹搭的茶棚,座上无客,头戴青笠的店东正在收拾摊子。

  “请问渡船口在哪里?”璇芝慌忙地问。

  “就在前头。”

  店东指向运河说:

  “船娘刚刚才走,你喊一喊,或许还能赶得上。”

  璇芝定睛一看,果真有一条船,竖起长长的篙子,正慢慢划离岸边。

  她心一急,不顾一切地大叫:

  “喂!你不能走呀!等等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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