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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们是丧家,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看见,免得触人霉头,你怎会还出去呢?”苏照奎燃着手上的香说。

  “我听到那笛声了呀!那是我娘生前最爱唱的一首曲儿,就叫‘琉璃草’。”湘文说。

  “你娘是个非常浪漫的人,总有一大堆不切实际的想法。”苏照奎叹口气说:“她老忘不了在琉璃河畔的那段日子,连死也要葬在河的尽头。怪的是,连你爹也顺着她,不回汾阳老家的祖坟,偏要埋骨于此。”

  “娘说她一辈子没为范家生下个一男半女,所以不想见范家祖先。”湘文说:“至于爹,是不忍我娘孤单,因此陪着她。他说,反正我们流浪惯了,死在哪里都一样。”

  “真是的!申亮真是老糊涂了,连这些胡说八道的话都对你说,一点都没顾忌到你只是个十几岁的毛丫头。”照奎说:“我告诉你,你在汾阳的亲爹娘,是十分保守的人,他们可没念过什么‘新中国论’、‘革命军’,更不懂什么是茶花女或莎士比亚,你可别对他们说这些,知道吗?”“知道。”湘文乖巧地回答。

  她自出世,只在汾阳范家住过三年。那时,她上有二姊一兄,下有差十个月的妹妹,母亲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很自然地,他们就把刚断奶的湘文,给了婚后不孕的小婶娘。

  据说,她母亲很快便后悔了,心中老记挂着又静又弱的小湘文。后来差十个月的妹妹病死,肚子里的那个也没保住,母亲便向小婶娘要孩子,小婶娘自然不肯,以后也尽量躲着不回汾阳了。

  湘文对亲娘及兄弟姊妹们的印象都很好,在几次会面中,他们总是极尽宠溺之能事,要什么给什么,当她是失而复得的小宝贝。

  而她的养父母也对她疼爱有加。玉婉在湘文之后,又要过一个小男孩,可惜没养到五岁就死了,玉婉伤心之余,就把全付心力放在湘文身上,希望她能成为蕙质兰心、秀外慧中的完美女性。

  湘文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两个那么关心她的家庭。

  不幸的是,玉婉在两年前死于肺病,申亮半年前亦撒手人寰。湘文虽有心理上的准备,但在痛失相依为命的双亲后,仍有成为孤女的怅然若失之感。

  毕竟她才刚过十五岁生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生像正处于一个关口,面对世界,有一种特别的茫然,极需要依靠的人却不在了……。

  湘文因太沉溺于自己的心事,没注意到苏照奎仍在对她说话。

  “舅舅,你刚刚说什么呢?”她赶紧问。

  “我是说,今晚船会到宿州镇歇一夜,明天一早我就去夏家拜会,并向他们解释,你亲爹娘反对你住进夏家,坚持你三年的孝,该回汾阳去守。”苏照奎再说一次。

  “夏家会同意吗?”她仍不太有把握。

  “他们应该会同意的。”

  苏照奎说:“所以我说你爹胡涂,咱们又不是没家没业,别说你在汾阳还有亲人,再不济,也有我这个舅舅呀!他干嘛把年纪轻轻的你提前送进夏家?要成婚也太早,当童养媳又太晚,简直不伦不类!”

  “爹说,我迟早是夏家的人,这么做,他比较放心。再说,夏家也非常热心,一口便应允爹,答应会好好照顾我。”湘文说。

  “我晓得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想违逆你父母的遗命。但以目前的情况看,你回汾阳最好,况且,你的家人都很期待你回去,我想,你也应该很高兴有机会和他们相处吧?”苏照奎又说。

  “是的,我尤其怀念家里那种热闹和睦的气氛。”她向往地说。

  “是呀!你虽然和夏家少爷订了亲,可毕竟仍是外人身份,哪能像自己的家那般自在呢?”苏照奎说:“我只要向夏家解释清楚,他们没有理由反对的。”

  湘文的脑海中忆起了她忠厚朴实的亲爹娘,还有比她长的湘如、兆青、湘秀,比她幼的兆和、湘月、兆安。多年不见,他们变得如何呢?

  说实在的,她内心仍有些怕。尽管是血亲,但生活习惯及思想观念毕竟有些差距,她会不会带给大家麻烦呢?

  她抚着棺木,口中又不自觉的哼起那首“琉璃草”,然后是那吹笛男子的冲犯眼神。

  第一次,她觉得白衣白孝白船外的世界令人不安。十五岁少女的心翻扰着,送完了棺,安葬了父母,她单纯的童年,也等于一去不返了。

  ※ ※ ※

  宗天喜欢睡在船上,他可以看夜里的满天星斗,渔火点点,并且在波浪轻摆中入梦及醒来。

  清早,一睁开眼,就看见罩在浓雾中的宿州镇。随着日光的增强,渡口街道逐渐明晰,白白的雾霭都散到旁边的林子去了。

  他想起此行的任务,忙整理带来的包里。里头有三样宝贝,一是深色还带紫藤的何首乌,一是大块掺红的人参果,一是有土灵芝之称的黄精,这都是人补之物,有延年益寿之效,是中药里极为珍贵的药材,因此,他也可以说是来向师伯献宝的。

  吃过早点后,他在岸边晃两圈,看乡人网鱼,一入迷,人竟走远了。

  到了一片纷白的杏花林,正想绕回来,却看到那条隐在河畔绿荫下的神秘丧船。

  那位姑娘纤秀的形影马上浮现在他的心底。这一下,他再也顾不了什么忌讳、不祥、倒霉、死亡……等字眼,他快步地往那条船走去,希望能再一睹芳颜。

  船静静地泊着,不似有人,唯独白灯笼微微飘动。此情此景,倒散发出一种阴气森森之感。

  他正犹豫着要用什么方式拜访,一片雾移开,他就看见坐在林间石块上的她。

  正是那面如桃花的姑娘!

  宗天悄悄地走近,动作极轻,连草叶的露珠儿都不曾惊落。

  她浓密的睫毛垂着,脸定在一个角度,十分专心地将一朵朵鲜蓝小花,夹放在书中。她雪白的肌肤极美,素白的衣裳也美,彷佛成了杏花林中的仙子。

  然后,细柔轻妙的歌声由她唇间唱出——

  琉璃草,何青青?

  相逢水湄,乃笑伊人来

  琉璃草,何萋萋?

  送别山边,尽目夕阳斜

  琉璃草,何离离?

  此去天涯,断肠芳草远

  为君之来兮

  为君之去兮

  终是泪眼相望的寂寞蓝

  终是相思愁挂的忧郁蓝咦?这不是他吹奏的曲子吗?竟由她美丽的词句,谱出了另一种韵味来。

  宗天生性潇洒,不是浪漫多情之人,但眼前景象,教他也不禁看痴了。无语地,他伫足聆听,只觉得绚丽的杏花扑面而来。

  她将后面四句叠唱三回,一次比一次凄凉,很不合她的青春与无邪。

  宗天忍不住说话了,“不!应该改成‘终是笑脸相望的莫愁蓝,终是不再相思的解忧蓝’。”

  她惊得站起来,膝上的蓝花及书册掉落一地。

  由近处看她,又比想象中年轻许多。那盈盈眉眼犹带着女孩儿的稚气,那抿成一线的红唇仍应天真朗笑,怎就唱起这超乎她年龄的情歌呢?

  湘文一眼就认出他是那吹笛男子,只是换了一身蓝衫裤,发出了浑厚低沉的声音,又站得如此之近……她这一生,除了父伯长辈外,还没和哪个男人单独相处过,更别说开口交谈了。

  怎么办呢?她心跳得飞快,双腿虚软无力,嘴里更是吐不出一个字句来,只能一脸惊吓地看着他。

  因为她的表情,宗天也不敢乱动,只得用更小心翼翼的声音说:“莫愁是美女,解忧是公主,不是改得很恰当吗?”

  湘文眨眨眼,好象希望他会从眼前消失。

  “我唯一不懂的是,为什么要用蓝色?如果改用红的黄的紫的,或许会更好,你说是不是?”他继续搭讪。

  “不!不行!”她喘一口气,本能地说:“琉璃草开蓝色的花儿!”

  她的回答让宗天悬荡的心放下来,他不自觉的展开一抹迷死人的微笑,说:“你现在手上所拿的,就是琉璃草吗?琉璃河是不是以它命名的呢?”

  他很客气的问话方式,让湘文逐渐镇定。在调顺鼻息后,她很有礼地说:“我不知道是谁以谁为名,但琉璃河两岸的确是开满了琉璃草,靛蓝一片,春夏不衰。”

  “看不出这么一朵小小的花,能有那么诗意的名字,又有你为它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宗天有感而发。

  “这花虽小,但盛放成一片,比蓝色的海还美。”湘文像要强调什么似的说:“它还有一个更特别的西洋名字,叫‘勿忘我’。当你从一个人手中接过它时,就不会再忘记那个人了。”

  “勿忘我?”宗天低念着,心中泛起一股柔情。

  是的,一股柔情!从未有过的,在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时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而这女孩甚至还没有真正地长大……

  他摇摇头想清醒,想远离这片雪白杏花、蓝色琉璃;想挣脱这奇怪的邂逅及对话,还有那如精灵仙女般的可爱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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