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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因为他体质改变了,由最初的肝阳偏亢,变成后来的阴虚阳亢,最后还可能成为阴阳两虚,所以我们要不断的换药。这在西洋有个词儿,叫做‘高血压’。”宗天有条不紊地回答。

  “说得好!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惠生高兴地说。

  “我大哥和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徒弟,怎么会差呢?”秦鸿钧笑着说。

  “而且还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连西洋医术他都会了。”德坤笑得眼都谜起。“西洋医术全是雕虫小技,取一两样用之可以,但可不能代替中医。毕竟中国人不是洋鬼子,血气及经络都不相同,不可混为一谈。”秦孝铭不忘教训说。

  若在以前,定会又有一番激辩,但宗天已二十五岁,历经人事,个性沉潜了许多,知道一时快意不会有任何好处,因此对父亲的话,只有唯唯称是。

  “看来宗天仍足堪当我的乘龙快婿哟!”惠生乘机接过话题说。

  “爹!”元媛绯红着一张脸,充满少女娇羞的姿态。

  在场的人皆趣味盎然,大家都希望能玉成好事,只差没有拍手赞成了。

  宗天却很不喜欢这种气氛,他很突兀地就问秦鸿钧,“这次的陈炯明叛变,据说情况很糟?”

  “是很糟,虽然乱事平定,但军政府元气大伤,到现在还处于重整阶段。”

  秦鸿钧说。

  “我就说军阀不可靠。这回孙大元帅该成立一支革命军队了吧?”宗天说。

  “对!这回是痛定思痛了!目前我们正在秘密招生,打算在黄埔建一所军校。”秦鸿钧说。

  “我打算去报名,以行动来救国救民!”一直沉默的宗义开口说。

  “我不准!你大哥长年不在家,你也不在,这个家怎么办呢?”瑞凤立刻反对说。

  “大哥,爹娘说你若能回家娶妻生子,他们就让我跟叔叔到南方去。”宗义满脸恳求地说:“你就行行好吧!娶房媳妇,安定下来,也轮到我去外头闯荡了。”

  哦?这次全家总动员,连宗义也派上用场,看来这个中秋节不好过了。宗天像往常一样,鼓励一下弟弟,再虚应大家,但他知道,长辈们不曾善罢甘休的,因为他们把新娘子都摆在他面前了。

  ※ ※ ※

  接下去几日,宗天和元媛被大伙凑在一块儿,彼此也逐渐熟稔。在他假期的最后一天,秦孝铭夫妇很郑重地和他谈这件婚事。

  “其实你惠生叔早有这心意,但碍于元媛年纪还不,所以不曾认真过。”

  瑞凤开口说:“没想到你到了二十五岁尚未成亲,元媛也到了嫁娶之时,或许这就是你们的缘份。”

  “对你的婚姻,我不曾有意见,因为你总说男儿志在四方。”秦孝铭说:

  “但你爷爷年岁大了,不得不有个交代。这些年来,你天下也看够了吧?”

  其实不用父母的说服,他自己也觉得没有理由再拖延。不过是个妻子,不过是传宗接代的使命,何必要自苦如此?他最后点头同意,但附加一个条件说:

  “我必须把浮山的医院事务做个结束,去了这一趟,我就会长期在家了。至于元媛那儿,亲事暂且不提,一切等我回来再进行,好吗?”

  “能不好吗?总算盼到你一个‘肯’字了。”瑞凤笑着说:“不过,你可要快哟!元媛条件好,担心你一慢,她就被人订走啦!”

  当晚,他在母亲的屋内闲聊天,芙玉和元媛走进来,宗天本想离开,却硬被母亲留下来。

  他坐在一旁,玩着手上的杯子。

  因他在场,元媛显得有几分羞怯,但也多了一种女孩家的妩媚。四年前,他就觉得她和湘文有部份神似,今日看来,身高体态仍差不多,脸型五官也都一样清丽,只是元媛更开朗活泼,更具现代女子的特质,绝没有湘文的胆小、儒弱、优柔寡断、故步自封、出尔反尔、意志不坚、爱慕虚荣……

  宗天愈想脸愈阴沉,差点捏碎手中的茶杯。

  一旁的三个女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仍专心地讨论芙玉肚子里的婴孩。

  “我想在帽上绣花,但太小了呀!连针脚都难穿。”瑞凤指着她为外孙做的衣物说:“如果范家的湘文还在就好了,就她有那个能耐做这细工。”

  “娘,你有机会啦!我昨天才听湘秀说,湘文回娘家了。”芙玉不经心地说。

  “哦?嫁那么远,怎么这时候回娘家呢?”瑞凤问。

  “是长住。她那儿的丈夫过世了,对方看她没儿没女,所以就送她回来。”

  芙玉突然想到,转向元媛说:“对了!这个湘文是嫁到你们宿州,她的丈夫夏训之,你应该知道吧?”

  “夏家是我们宿州的首富,怎会没听过呢?”元媛说:“那个夏训之是真的死了,今年四月我爹还去诊过他的痛,是骑马摔断脖子的。”

  “怎么会呢?湘文那女孩看起来挺聪明有福气的,嫁过去才半年光景就守寡,也末免太命苦了。”瑞凤感叹她说。

  “我没见过夏训之的妻子,但却听过很多有关她的传闻。”元媛有些犹豫地说:“有人说她不守妇道,早就被夏家休离了。”

  “不守妇道?怎么可能呢?湘文温柔乖巧,绝不是这种人,谣言总是不可信的……”芙玉连忙说。

  这时,宗天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裂成好几块。他的脸色十分难看,嘴里嗫嚅几句,径自去捡碎片,但动作却显得生涩笨拙,彷佛一个盲人,没几下手就割出一条血痕。

  “我来!我来!”瑞凤心疼地说。

  “呀!血流不少,快去上药。”元媛急着说。

  “我没事。”宗天硬硬地说一句,往前头的药局去。

  他的心完全不在伤口上,只在湘文。她回来了,成了寡妇,她自由了?!

  不!她自由关他什么事?他们早是不相干的人,依她的三从四德,她会幽幽怨怨地守寡,守到一座贞洁牌坊,再抱着它成白骨一堆。太可怕了!那是个魔咒,勿忘我的魔咒,他不会再受影响,跌入她那病态的世界中。

  但元媛又怎么说?不守妇道、休离?湘文婚后并不幸福吗?

  天呀!不要再想了!他的另一只手压到伤口,一股穿心的锐痛袭来。反正他明天就要到浮山去,远离一切是非,再娶一房妻,就有安全的保垒了。

  ※ ※ ※

  在陇村学堂最僻静的一角,湘文教着几个女孩做鞋绣花,她们大都十来岁,最长的还与她年纪相当。

  吴校长开这门课后,有更多女生同意来上课,顺便也就学些国语算术。

  平日她们都是边学边聊天,今天最长的金花订了婚期,大伙便绕着婚礼的事打转。

  “范老师,那你呢?你和金花平大,也该嫁人了吧?”有人问。

  “我和吴校长一样,是不打算结婚的。”湘文说。

  教室内马上叽叽呱呱起来,一部分说不结婚的好处,一部分说坏处,然而这种想法,在她们心中仍是不可思议的。

  湘文只是静静地微笑,她已经度过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境,本来很淡的人生,现在就更淡了。

  她一生的颜色全集中在去年的秋季。有时道路的选择并不难,接到宗天的帕子前,她决定不嫁夏训之;接到帕子以后,她更是义无反顾,因为这段感情已从她手中消逝,她更不能将它由心上抹杀,在人生中磨蚀。

  反正她所用的方法很委婉,除了她己身外,牵连不到任何人,完全没有宗天玉石俱焚的惨烈。

  在确定宗天已离开的那一日,她反复思量过后告诉范兆青说:“大哥,我不能嫁给夏训之。”“为什么?”范兆青如她所预期地问。

  “因为……因为我在被掳的时候,曾遭一名土匪的玷辱。”湘文深吸一口气说:“我已不是清白之身,没有资格当夏家媳妇了。”

  她还记得当时范兆青的神情,先是惊愕的说不出话,再是询问,然后暴跳咒骂,接着长吁短叹。最初她还跟着手足无措,后来大家的反应都相同,她也就如带上一个面具,平静的忍受投来的异样眼光。

  夏家自然是迫不及待地退亲,扣在身上十年的枷锁一夕解除,范家是退得无奈,因宿州遥远,故而除了亲爹娘和大哥外,其余亲朋好友都不知情,只当她仍旧嫁进了夏家。

  她被留在杭州。

  然而,有了玷辱的印记,人品也似沾了瑕疵,原本亲密的表姊妹和她疏远,舅舅及舅母也有了嫌恶的眼光,彷佛她身上有会传染的疾病。

  后来,湘文又被送到了尼姑庵,在吃斋念佛中,她一直想着璇芝所说的独立自主,她想着宗天的高墙之论。如今高墙倒塌,她还要为自己竖立另一座藩篱吗?

  于是,今年初她联络了吴校长,来到陇村学堂,开始她自力更生的日子。

  暑假时她捎信给汾阳的父母,范兆青立刻来访,也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说:“夏训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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