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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呀?还早呢!”湘秀的语气中有股怨怼。

  “娘不是说好今年中秋吗?这两天我看媒婆都一直往家里跑。”湘文关心地说。“但是该来的不来,都来些不该来的。”湘秀小声地嘀咕。

  这句话,前头说的是秦家,后头说的是邻镇的曹家。湘文无言,只能低头画她的图。

  她曾想过,如果宗天成为她的二姊夫,会是如何的局面呢?她大概会满心祝福吧!宗天是极有才华的人,二姊在他的呵护下,必会一生幸福,一种教人嫉妒的幸福……

  “湘文,你心思细,你看秦大哥对我是有意或无意呢?”湘秀突然抓着她的手问。

  说有或无都不对。湘文脑筋转着问:“芙玉姊怎么说?”

  “我哪好意思问她嘛!”湘秀一脸无奈,“我只听她说,秦大哥对婚事很不热中,她娘都要使出杀手鑯了。”

  “他不是和哥哥同龄吗?为什么不热中?”湘文忍不住问。

  “但愿我知道!”湘秀叹口气说:“我真的好为难,连夜里都作噩梦。娘说我再不嫁,就会耽误到你。有时我想,还不如出家当尼姑算了。”

  “二姊……”湘文握着她的手,轻轻唤着。

  “比起来,你的婚事就单纯多了,不是吗?”湘秀回握着说。

  如果她告诉二姊,她们心中记挂的,其实是同一个男人,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风波来呢?

  突然,房外传来一阵混乱声,两姊妹忙走到门外去看,她们拦住一个丫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是大少爷,他中枪了!”丫头急忙地说。

  中枪?她们举步就往东厢房跑。大哥上星期才到山西谈生意,怎么会受伤回来呢?

  台阶和走廊已聚满了人,帐房王先生正挥着手说:“没啥好看的,快去顾店干活吧!”

  “王先生,我哥到底怎么了?”湘文见他便问。

  “遇到流亡的兵,抢劫不成,就开火,而且是洋枪,伤口可大了。”王先生简单地说。

  这时,范太太香华开了门,手里还扶着面色苍白的淑佩,叫着:“湘秀,快带你嫂嫂回房去,她是孕妇,见不得血!”

  湘文闻言也上前帮忙,但走廊另一端有匆匆的脚步声,远远就有人传报:

  “小秦大夫来了!”

  是宗天!

  湘文往一棵树后闪躲,眼见着扶着嫂嫂的湘秀和他打招呼。

  “待会儿叫人到奉恩堂抓一剂安胎药。”宗天看看淑佩的脸色说。

  “好的。”湘秀说。

  湘文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却见香华被人搀了出来,硬撑的坚强终于崩溃了。

  “娘,你还好吗?”湘文走过去问。

  厢房的门又咿呀地打开,范先生申亭向外头喊着:“这节骨眼,竟然没有人帮忙……湘文,你来吧!”

  “怎么叫湘文呢?她只是个小姑娘家,会吓坏的!”香华微张开眼说。

  “哦,那算了!”申亭摇摇头,退回房内。

  就这一念之间,湘文决定前往帮忙。她不怕见血,当年养父母陆续生病,她就学会一些基本的医理常识,至于宗天,她此刻已无法再顾虑那么多了。

  厢房内充斥着血的腥味,一条条染红的巾帕,看得出范兆青失血很多。

  宗天的口吻十分冷静地道:“我要用西医的方式,取出你手臂里的弹头。

  你先喝些酒加麻醉药,我再用手术刀划开伤口,清理完一切,再缝回去。”

  “割开又缝回?这又不是女人在裁衣裳,我反对。”申亭犹豫地说:“何不用你爹的方式,用药把弹头引出来?”

  “爹,就听宗天的,这是洋枪伤的,自然只有洋方法才有效。快点,我酒都喝了,别再磨菇了!”范兆青忍着痛一口气说。

  “范伯伯,其实这就是关公的刮骨疗毒,只不过更安全,更没有痛苦而已。”宗天再次强调说。

  “废话少说,快动手吧!”范兆青咬紧牙关说。

  宗天打开一只黄布包,其中有银亮的铲刀、钩子、镊子、漏斗、细针……

  等,倒像是厨房里切煮的用具。

  “我的眼睛不能离开伤口,必须有人帮我传递这些东西。”宗天说。

  屋内的仆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有勇气动那些洋玩意。

  “我来。”湘文由阴影中站出来说。

  宗天听见这声音,心跳快一拍。是她吗?他的蓝色琉璃?然而,他不能回头看,只能一心一意专注在那血肉模糊的创口,用平静的态度说:“镊子。”

  湘文在南方的医院见过这些器具,虽不曾认真去记,但尚无确认方面的麻烦。真正难捱的,是面对那不断渗着血的肌肉筋脉,她必须尽全力,才能压制内心一阵阵的翻扰。“我在徐州已经做过好几次这种手术了,你不要担心。”宗天对着即将睡去的范兆青说。

  四周鸦雀无声,一只纤小秀气的手进入眼帘,宗天忍不住又说:“我不知道合兴号里还有如此勇敢的人,你是谁呢?”

  “她……是我二妹湘文……”回答的是范兆青,但极为小声。

  湘文?范家什么时候又多个女儿?他再多两个脑袋,也绝想不到,他要找的人可能在范家!

  开始缝合了。细致的针法恍如刺绣,只不过点点下去都是血肉,湘文快站不住了。

  “快扶湘文姑娘坐下。”宗天忽然说。

  申亭走过来,及时搀住差点昏厥的女儿。

  清好伤口,涂上止创药膏,宗天立刻回头看那椅子上的女孩。苍白的脸色,凌乱的发丝,依旧掩不住他记忆中的清丽。真是她!他踏破铁鞋无觅虚的琉璃草姑娘!

  忘了身在何处,忘了病人,忘了周遭的一切,他走到她面前,将梦还原为真;而湘文抬起头来,正对着他凝视的双眸。

  那目光荡入她的迷蒙,如一片洄漩的秋水,再溯回来,彼此澎湃,如此撼人的纠缠。

  “宗天,湘文还好吧?是不是受了惊吓?”申亭看完儿子,转头说,一点也没察觉异状。

  “没有。”宗天勉强回到现实的世界,走到病床前说:“兆青等一下就会醒来,我开几帖药给他去毒止痛,安静疗养,他很快就会复元的。”

  申亭仍不太放心这西洋医法,但还是听宗天的话,摒退家仆,自己也赶着去向妻子报喜。剎那间,房内除了不省人事的范兆青外,只剩下宗天和湘文独处。

  湘文看情况不对,立刻站直身体,想随父亲出去,却被宗天挡住。

  他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原来你是湘文,就在我周围的几里之内,但我却像越过了几重山几重水,找得你好辛苦呀!”

  “你找我?为什么?”她往后退一步说。

  为什么?她一声简单的询问,就卡住他所有的话。

  窗外传来人声,独处的时间已过。宗天急迫地说:“明日午饭后,我在后出的老松树下等你,就是我们上次相遇的地方。”

  “我……我不能去!”湘文被他的要求吓到。

  “不!你一定得来!”宗天靠近她,呼吸几乎在她脸上,“我有东西要还你!”

  “什么东西?”她惊愕地问。

  “你来了就明白。你一定要来,不见不散!”

  宗天说完最后一个字,门就被推开,香华、淑佩、湘秀一干女眷都来探望,轻声地对宗天道谢。

  湘文走了出来,觉得身子飘浮着。宗天约她,要还她东西,但她失落过什么呢?

  他老说她丢东西,像个咒语,所以她才失魂落魄?

  立于天井旁的花坛,有浓浓的香味,引得蜂飞蝶舞,而瓦檐外,扬着一个长尾的风筝,发出啪哒的响声。

  她该去吗?去拿回她那不曾留意过的失落吗?

  湘文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就彷佛一个睡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醒来,发现世界都不一样了。

  ※ ※ ※

  为了宗天动西医手术的事,秦孝铭结结实实的怒责了一番,直到他亲自去范家看过范兆青的伤口,才略为消气。

  “用缝的?人家还以为我们奉恩堂出裁缝了。”隔天一早秦孝铭仍是忿忿不平。

  按平日,宗天必会搬出一堆道理和父亲争辩,但此刻他心情很好,想到能见湘文,天塌了他也不在乎。

  “爹,我只是采西洋技术,药理仍是中国的,这叫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各采所长。”他笑嘻嘻地说。

  “在我眼里,西学就是野蛮,连治病也是拿刀乱砍。那些洋鬼子不分脉理,不懂穴道,绝不能医咱们中国人,你明白吗?我要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就算是我儿子,奉恩堂也不能留你了!”秦孝铭一脸的严肃及不妥协。

  “即使兆青的伤能证明西方的技术好,也不成吗?”宗天笑不出来了。

  “不成!只要我秦孝铭活着的一天,奉恩堂就是中医铺,绝不能变成不伦不类的洋鬼子医院!”秦孝铭重重说。

  顽固!愚昧!宗天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这样看待父亲。难怪梁启超先生有所谓的“少年中国论”,他还记得那几段话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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