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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觉得有趣。”盈芳笑笑说:“你也来散步吗?”

  “不!我来找你的。”灵均说:“你姊姊和倩容姊来看你了,她们正在大殿和我阿姨说话。”

  盈芳急着奔驰而去,跨灌木穿小径,而且一面决定,如果姊姊再央她回家,她就不再拒绝了。

  大殿庄严古朴,黑建筑加灰石地,让人一见心沁凉。

  但更教人凉得舒服的是灵均的阿姨,她是盈芳见过最特殊的女人,很美,美得无色,像透明的水晶。也因为如此,她四十出头了,仍清得像二十来岁,彷佛是灵均的姊姊。

  对了!是观音,那是最适合方阿姨的形容词。这几日和她谈话,盈芳的心开朗许多。

  “你在为感情的事烦恼。”方阿姨微笑地下结论。

  感情?那是男女之间的,怎么和家志有关呢?家志是兄长、朋友、保镖、罗唆兼讨厌鬼……唉!愈说愈迷糊,倒让她好几夜翻来覆去,睡不成眠。

  盈芳走近她们三人。敏敏和倩容都是美女,但站在方阿姨身旁,一个太娇贵,一个太细致,都不如人家清雅得自然、灵气,只有灵均遗传一些,而她自己最糟,是有些张狂不拘的野气。

  “倩容,你怎么也来了?我以为你和俞智威回美国了呢!”盈芳一到便说。

  “智威有些事,萨国战后重建的捐款手续也还没完全,所以再留两、三天。”倩容说:

  “我今天是上山来拜方婆婆的。”

  “那我们走吧!师父要念第二回合的经了。”灵均催着阿姨和倩容说。

  剩下敏敏和盈芳两姊妹住偏殿的花园走去。

  “该回家了吧?”敏敏说。

  “怎么?向姊夫借来的会计,应付不了我的工作吗?”盈芳开玩笑地说。

  “是呀!大家都很想念你呢!尤其小立,天天吵着要找阿姨。”敏敏笑说。

  家志呢?姊姊不提,盈芳也不好意思问,只暗示说:“其它呢?呃,我是说那件事情……”“那四个人都找到了,程子风不敢怎么样。”敏敏说。

  唉!还是不讲家志,她实在急了,干脆自己提。“刘家志没有再烦你了吧?”

  “家志两个星期前失踪了。”敏敏迟疑一下说。

  “什么?”盈芳抓住姊姊的手,没注意劲道之猛。

  “家志脱离了北门帮……”敏敏说。

  “什么?”盈芳又叫一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怎么说嘛!你根本一听到家志的名字就歇斯底里,谁敢提呢?”敏敏很讶异妹妹的激动。

  “这是大事呀!家志怎么失踪了?”盈芳慌忙问。

  “两星期前我还和他碰面,后来智威想要找他,发现他人去楼空,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就像一阵风消失了。”敏敏皱着眉头说。

  “天呀!他会不会有危险?程子风心狠手辣,他们黑社会最爱报复了!”盈芳揪着心说。

  “家志说不会,说他义父已走回正途……”敏敏说。

  “他那笨蛋,永远不会说他义父的坏话。”盈芳匆匆住禅房走,说:“我们快回台北找他呀!”

  “你不是说恨他,不再理他了吗?”敏敏追着妹妹说:“你干嘛又趟这淌浑水呢?”

  “我不趟,谁来趟呢?”盈芳哭丧着脸说:“你们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真正想帮助他,他好可怜哟!而且他脱离北门帮,是我强迫的!如果他有个差错,都是我害他的,我也不要活了!”

  敏敏没想到妹妹的反应会那么强烈,甚至连死活都出来了。她回想那日家志异于平常的沮丧和拒人千里,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对了!姊,家志给我的信呢?”正在收拾皮箱的盈芳问。

  “我照你的指示,都还给他了呀!”敏敏说。

  “哎呀!他还真拿回去了,真笨!连一点线索都不留给我,真没见过那么迟钝的人!”

  盈芳说着,竟掉下泪。

  “盈芳,你早就原谅他了,对不对?”敏敏轻问。

  盈芳不答,泪珠愈来愈大滴,湿了手背。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还一直要求见你,对你觉得抱歉。他强调他和程王屏真的没什么,也根本不在乎她……”敏敏藉机会说出家志的心事。“他违背了程子风,找出那四个欺负你的人;你不理他,他非常非常难过……”

  “别再说了,我都知道了……知道了……”

  盈芳走出禅房,往一片绿竹林走去,哭声隐在风里。

  仅那简单的陈述,她就能感受他无言的痛楚。他说她入地狱,他就永远在下一层,现在她是不是把他推入无底的深渊呢?

  手划过一根根细长的竹,也像岁月流过。这五年,她一直在依赖他成长,用尽各种手段牵制他,想把他由别处移植到自己的生命里。

  他有她的秘密,也曾和她肌肤相亲,她不必在他面前遁形,就做她自己,因为他们心意如此相通。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男人像他,及对她的意义深远。

  “你在为感情的事烦恼。”方阿姨试着点醒她。

  这就是爱吗?尽管她不配拥有美好,不期待幸福浪漫,上天仍为她准备一个有情的人吗?

  她不懂,心就如泪眼一样茫然,她只知道不能让他这样莫名其妙消失,他还欠她,即使是到了地狱底层,她也要将他揪出来,好好质问一番。

  一阵疾风,竹啸飒飒,彷佛在回应她泣尽的决心。

  ※ ※ ※

  家志真的无影无踪了!

  台北没有他,成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生命没有他,一下委顿空无。盈芳终日惶惶,上班无心,一直牵挂着每个有关他的可能线索,结果都由期待到失望。

  难道北门帮真的“对付”家志了?可是他一向求生能力超强,有那么容易被“铲除”吗?他至少也该为她活呀!但她想到那段日子她对他如此坏,拒绝见他,或许他连她也放弃了!

  没有了义气及偿债,他会不会变得软弱而向命运屈服呢?果真,他被自己的骨气和义气逼入绝境了吗?

  有太多忧虑和焦急,无人可问,连承忠都去处不明。

  辗转之下,却在李妈妈的丧礼得到一点消息。

  八月中旬,春枝癌细胞全面扩散,在医生诊治无效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在灵堂前的淑美,一身黑衣,一脸的哀戚,和三个月前被寻回时,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慈济志工们都很有耐心,不断用说和做来启迪她,加上母亲病得那么苦,她就慢慢受到感化了。”敏敏说。

  火化仪式后,檐外飘起细雨,淑美走到盈芳身旁说:“我要回学校读书了,至少要念个一技之长。”

  “太好了!”盈芳真心说。

  “妈妈过世了,我才觉悟自己是完完全全孤独,不能再鬼混了。”淑美感慨着说:“那种感觉很不好受。”

  “我了解。”盈芳点点头,“不过你并不孤独,你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呢!”

  淑美看了一会雨,又说:“盈芳姊,以前我很糟糕,如果有什么出言不逊的,请你要原谅哟!你晓得,我其实是很崇拜你的,就像崇拜我三姊淑卿一样。”

  “你可以把我当成姊姊呀!”盈芳说。

  “妈妈去世的前几天,说她看见三姊,结果当天晚上,我就梦见三姊。”淑美眉头微皱地说:“好奇怪,不是十三岁的小女孩,而是长大后的样子,好象她在另一个世界中,也一年又一年地成长。”

  是有些诡异。雨继续下,润湿着一切,火化场又有凄厉的哭声传来,瞬间,又是一番生死离别。

  “所以我才开始想,死后若有灵,三姊仍不断想往前走,我怎么可以再糟蹋自己的生命呢?”淑美叹气说。

  是呀!旧日的梦魇应该让它离去。死者再也拉不回来,生者就要更自珍重。盈芳望着苍灰的远方,决定放掉自卑与自闭,上天都给她一个家志了,她还怨恨什么呢?

  “对了,你上次不是问严承忠的下落吗?”淑美突然想到说:“上星期我去办拆房子的事,碰见严妈妈,她说承忠跑到台中开计程车,似乎是为了避开刘老大的事。”

  “他晓得家志在哪里吗?”盈芳急急地问。

  “好象也不知道。”淑美迟疑一下说:“外面传闻很多。我听阿宝他们说,刘老大离开北门帮那天被打得很惨,还被帮内的十八罗汉阵圈击,几乎丧生。还有……”

  “还有什么?”盈芳的心跳几乎停止。

  “还有……呢,北门帮对叛徒是抽筋断肢,丢到海里喂鱼。他们说刘老大可能……呃,不过这都是谣言,没有人看见,一定不是真的……”淑美愈说愈小声。

  盈芳眼前一黑,手脚瘫软,整个人往下坠,四周的人很机警地扶住她。

  “盈芳,你怎么了?”站较远的敏敏跑过来说。

  “家志……家志……”盈芳的气梗在胸臆间。

  一阵忙乱后,她能清楚地说话了,便吵着要去台中。

  强要了住址,奔入雨中,盈芳的头发黏贴在脸上,水无情地打湿她,但她感觉不到飘零的雨滴。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唯一能滚动的,只剩下眼眶中的烫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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