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伍先生有个大弟子,却不晓得他后来又收两个徒弟?这回回来怎不顺便带你的师兄弟来家里作客?我也好谢谢人家平日关照。”程氏问。
“师妹家里出了些事,听说有许多江湖人士在辛家堡聚集,师父领师兄和师弟去看看有无帮忙处,至于我,因为秋试在即,师父命我先回家祭爹、陪娘,然后进京应考。”
“难为伍先生设想周到,阌儿,今年秋试你有几分把握?”停下箸,她笑问儿子。
“孩儿会尽全力,不辜负爹娘期盼。”悄悄收起娘的酒杯,他认真回话。
“娘日日盼着看你穿上官服,入朝为官,终于……”说着,她转头面向丈夫牌位,两颗晶莹落入桌面。
“您喝醉了,我扶您回房好不好?”墨儿离座,走到程氏身旁。
“也好,我头有些晕眩。”撑起身子,墨儿和书阌一人一边,扶她回房安歇。
书阌留在房里和娘多聊一会儿,墨儿递完布巾棉被后,出厅整理饭桌残肴。
等娘入睡,再回房时,书阌看见墨儿坐在案前缝制衣裳。
“你在忙?”书阌走到床边坐落。
“夫人交代,要帮你准备些衣裳,好让你进京赶考时替换,就快弄好了,本想托王奶奶的孙子帮你送去,没想到你会回来,回来正好,不用再麻烦别人。”
说着,几个利落动作,她把袖口线头抽紧。
“你不用忙,衣服我还有,何况上京城不过几个月工夫,很快就回来。”
“夫人说,京城里天气冷,万一,你受寒生病,考不出好成绩,岂不是可惜了这些年的努力和伍爷爷的教导。”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一个受寒就生病。”
“夫人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凡事谨慎小心些好。”
上午那番交谈,他才激赏起她终于有自己的意见,这会儿又是东一句夫人说、西一牛句夫人交代。
“我娘说这、说那,我娘还说了哪些话,非要我遵守?”
“夫人还不就是要我们好吗?她还说,少爷当了官,我就……”墨儿突然停下口,好险,差点儿说漏了嘴,要是她说自己就会变成官夫人,少爷肯定又要板起面孔说——我不会让你当媳妇。
夫人讲过,这事儿要慢慢来,等少爷当了官,她到身边去服侍,久而久之少爷会明白她的好,就不再反对她当媳妇了。
“就怎样?”冷眼一瞧,随便想想也知道她差点脱口的话是什么。
“就、就……夫人说,我们可以搬去和你住在一块儿,听说京城里有好多好玩的新鲜玩意儿,到时,我要买很多糖球放起来,心里苦苦的时候就尝一颗。”
“心里苦?”他以为爱笑的墨儿心里只有甜,哪里会懂得人间疾苦,乍听见她的话,书阌怔了怔。“什么时候,你会觉得心里苦?”
“想姐姐的时候啦、想少爷的时候啦,还有想起爹娘死去的时候……”
“总有一天你们姐妹终会相聚。”拍拍她的肩,他试图安慰。
“到时你肯陪我回石头村吗?”
望住他,她满心期待。她的“目的”昭然若揭,书阌回避她的问题,眼光四下搜寻。
“今晚我去睡外面,家里还有被子吗?”
这些年返家总是匆匆来去,这回要留在家中过夜,才想起家里就两间房。娘半夜一点小动静容易惊醒,不能与人同房,他和墨儿都大了,总不能和小时候一样,并肩同睡。
“家里没其他被子了,你为什么要睡外面呢?不喜欢睡床板吗?”墨儿一脸疑问。
不怪她天真,在这个僻静乡下没人会告诉她这些,何况她来来往往不过就是王奶奶家里,而“娘”说,她和少爷早晚是一对儿,不用理会那些男女有别的老规矩。
“我睡床,你睡哪里?”他反问。
“床啰!反正位置那么大,放心啦,我睡相不是太差,不会把你踢下床。”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男女授受不亲,你书读那么多,连这点都不懂?”斜她—眼,他板起脸孔,对她的天真他哭笑不得。
他和她不能亲近啊……想起来了,他并不乐意和她成一对儿。
瘪瘪嘴,手上的针一不小心扎进指头里。惊呼一声,书阌忙靠过来,挤掉几滴鲜血,他取出怀中帕子帮她把手包裹住。
男女授受不亲?他想着要和她疏远……墨儿心苦苦、脸臭臭……
叹气,墨儿一瞬不瞬看他,她喜欢他的心没变过,要到几时他才肯喜欢她?
“我睡觉不会乱动,好多年,夜里没人和我聊天,我都要翻过好多遍才睡得着,少爷,不能像以前一样吗?我说说话就睡着了,好不好?”
抬眉,近距离看墨儿,他有一会儿怔忡。
她好看的眉形皱起,红菱般的唇往下垂着,眼底盛载着不该属于她的愁。
印象中的墨儿总是开心笑着,笑得甜蜜、笑得飞扬,好似非要世间人都随着她一起开心快乐,突地,他想起她说过的心头苦,于是她的忧像她手上的针,扎进他心底,撩起一丝疼痛。
转身,他和衣躺到床铺上头,装出满脸不耐。
“别弄得太晚,会吵到我睡觉。”
他不到别处睡了?墨儿抿唇一笑,他总是抵不过她的软声耍赖。墨儿忙将未缝好的衣裳和布料收妥,脱鞋上床。
烛光摇曳,屋外虫声唧唧。
并肩齐躺,她的手臂靠着他的,暖暖的床不似平日冰凉,她好喜欢这种感觉,连竹林摇动的沙沙声听在耳中也显得亲切。
眯起眼睛,她睡着了,头歪过一侧,窝入他颈间。
汲取她的体香,这丫头太看得起他的自制力,深呼吸,闭起眼睛,累了一天的人,不该无眠,但软香在抱,他能拿自己的无眠怎样?
他努力让回忆退到过去,假装身旁的墨儿还是那个七岁小女孩,口口声声姐姐说、爹爹说、夫人说……微微一笑,笑这个没主见的丫头……
慢慢地,努力发挥功效,疲倦侵上身子,他带着墨儿的馨香进入梦中……
※ ※ ※
衣物打包好,他们新聘前村的阿木哥哥当书僮,明天一大早少爷就要上京赶考去,这番来回至少要半年。
半年……她又要半年见不着少爷……几个夜里深谈,几次心灵交会,让墨儿更欣赏他的聪明才略,对他,她简直是崇拜了。
偷偷在被子下面握住他的手,仍然是宽宽大大,仍然一个掌握就能将她悉数包裹的大手,他掌心暖暖的温度传递到她心中。
偏过头,侧看他五官分明的脸,她轻声唤他。
“你还不想睡?”支着头,他没回眼看她。
书阌很清楚墨儿心里在想什么,这是不可能的,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对旁人安排会唯诺遵守的男人,只不过这次出主意的是娘,他不好正面反驳,但他的态度明显点出他的不赞成,他不娶墨儿为妻,绝不!
缩回自己的手,他双手横胸。
他生气了?是啦!他不喜欢和她亲近,不喜欢同她相依,他甚至不喜欢她当媳妇。可是……她喜欢他,她答应了娘,她很努力让他喜欢上自己啊,这还不够吗?
嘟起嘴,她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喜欢她呢?
对了!他说过喜欢听她说话,那么,她就同他说话吧!
“少爷,你说……在山上有师兄、师弟和师妹跟你一抉儿生活?”她认真寻出话题。
“嗯。”
翻过身背对,不想和她谈话,书阌发觉多认识她一份,就越不忍心拒绝她,他决定不放纵她去想像。
“他们对你好吗?师弟师妹会不会听你的话?”
说定了不理她,心里却还是把她的话听个仔细。
“我爹常说入则孝、出则悌,这是人伦中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德性,如果你师弟师妹不听你的话,你就可以用这句话告诫他们。”她自顾自说,不介意他的冷漠。
不理她、不理她……说了几百声不理她,笑容还是因为她的话语悄然展霹。
“他们是怎样的人?一群人住在一起肯定很好玩吧!春天,你们可以放纸鸢;夏天,你们一起到河里玩水;秋天,树上的叶子全枯黄,你们可以爬上树,摘下桑桑的果子;冬天,你们可以一起打雪仗,很有趣的,是不是?”
“我们是去拜师学艺,不是去玩。”忍不住,他转身瞪她。
“拜师学艺,你师妹也读书学武功吗?她也要去考状元吗?女子可以和男生打打闹闹、同处同居吗?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在连续问号之后,一室沉默。
书阌躺直身子,对着她抛丢过来的话发呆。久久,他应出一句:“她和你是不一样的人。”
“不一样?她很老?她虽然是女子却又和我们不同?还是……她有三只眼睛?”
吐吐舌头,她觉得自己的联想很诡异。
不懂她的人,听这话会认定墨儿在挑拨,其实并不是,她真是怀疑起那个叫“师妹”的和她的“不一样”。
又是陆续投射的问号,这时候,书阌的聪明才智派不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