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高大的茄冬从露台右前方向上挺生,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得到人工照明下呈现赤褐色的树皮。我不晓得它有多高,茂密的枝叶朝上生长,应该可以到达二、三楼吧。
我收回视线,看向庭院。柱形的立灯投射出淡黄色的光线,制造出眼前如泛黄照片一般效果的矇拢美。风吹叶动中,枝叶婆婆的沙刮声跟着响起,一股淒涼随风飘送到我面前,撩起了我的发,拂过我西裝,也钻进我的心。
室內隐约传来的音乐声和人语喧譁,和室外的冷清相较,形成寂寞和繁华的强烈对比。我像是处在两地之间的夹縫,既不甘愿适应寂寞,也无能融入繁华。
一时间,脑子里湧人许许多多淒涼伤惨的句了。
冠蓋满京华,斯人独樵憚。这说的可不是我此刻的心境吗?
隔着一道玻璃,窗里的世界是那样热闹繁华,窗外的世界却是淒寂冷清,而可进出窗里窗外的我,在热闹繁华中越显格格不入、孤独寂寞;在淒寂的世界里,又勾起愁情,陷入李清照「声声慢」里的「淒淒惨惨戚戚」的情绪中。
我未曾这么多愁善感过,但此情此景,却让我无法自拔的陷入自怜的悲情里。
我感到琍嬛向我提出解除婚约要求后,我那屢受压抑、没好好治疗过的伤口正隐隐作疼。我甚至可检视到伤口严重到流出黑血及长出发臭的膿,并同时体悟到我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潇洒、无所谓,而是內斂的个性,让我不晓得该怎么发洩受伤的情绪。
我是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把所有的不满发洩到琍嬛身上。可是她已经这么可怜了,我岂忍心再伤害她?
自幼的教养不允许我这么做,何況我对琍嬛仍有份难以割捨的情分,毕竟她是除了母亲外,在我生命中占最大分量的女性。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想为她的幸福尽最后一份力量吧。
虽然这么想,心头的郁闷并没有因此消散,一股酸涩之气从胃部直冒上来,流过喉头,湧上头部,齐聚在鼻翼和泪腺,在眼眶蒸腾成雾。
我努力控制,不让善感的情绪氾濫,却止不住心里来来去去的伤痛。
一直以来,我的生命都在预期的軌道进行,琍嬛的毀婚,无疑的让我像一列出軌的火车,倾倒在铁軌旁,产生一种不知如何继续下去的惶然。
琍嬛的背叛,对我的感情和自尊都是一种严重的伤害。从不认为自己不如人的我,顿时有种被人比下去的感觉。尽管琍嬛说,她早在担任辜昱棠的秘书时,便对他种下情根,但她既然答应和我订婚,就表示她对那份情感已然看淡。若不是我的疏忽,辜昱棠岂有机会诱惑她?
是我对所有的一切太篤定,不肯投下精神经营与琍嬛的感情。以为两人结婚后,自含像我父母那样举案齐眉、天长地久,完全忽略她所思所想,也不肯探究,才会让事情走到这地步。
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对她也有满心的疼惜与怜爱呀,只是……缺乏经验,不晓得该如何表达。
琍嬛没给我学习、改变的机会,她就这样离开我。尽管她认为我很好,她还是选择了对她负心的坏男人。
想到这里,我几乎沮丧得想哭。
果真应了那句『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
如果早知道这种结局,我是不是应该选择当个坏男人?
我无语问天,颇有愴然涕下的冲动,要不是枝叶间的沙刮声突然变大了起来,高大的枝干晃动得如颱风来袭,我可能已经哭出声。
这个念头令我羞赫。
我放下餐盘,好奇的踩出栏杆朝上看,夜色笼罩下,尽管有人工照明的幽微光线,仍无法使我从挺生向上、密如伞蓋的茄冬树枝概间窥出端倪。
我冲量了一下露台和地面的距离,跨出栏杆到地面,只有五十公分的高度。我索性翻越栏杆跳下,俐落降落地面后,抬头往上瞧。
还来不及看清楚,便听见一声轻叫传来,不知名的自由落体从树上往我这方向扑。
我吃了一惊,正待闪开,眼尖的发现这个自由落体好像是人,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张开手接住。
两声闷哼,分别从那人和我口中发出。
我被撞倒在地,而那人就趴在我身上。
软玉温香的触感,以及练绕鼻端不去的幽香,让我瞬间领会到这是个女人。而她的发丝正拂搔我鼻翼,让我忍不住想打喷嚏。
幸好这名女子及时爬起,不然我的喷嚏就打在她头上,造成的不只是卫生问题,我脆弱的自尊也会因而受伤。
我边翻身爬起,边打喷嚏。视线一抬,和一双清澈灵动中湧满慧黠光彩的眼眸对上。
我无法转开目光,只能怔怔的瞧着她,被她流光溢彩的美丽吸引住。
她看起来很年轻,有少女的活泼与天真,一身的打扮充满青春气息。那双乌溜骨碌的眼睛似嗔似喜的朝我望过来,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坚稳的捉住我的视线。
我几乎是貪婪的汲取呈现在眼前的美丽。
从屋里透出的光线,与庭院里幽微的照明,使我能看清楚她被几絡发拍的发丝散落覆蓋下那张灿美如花的娇容,令我不禁屏住呼吸,感叹起造物主的神奇。
美人有许多种,我也见过不少。但眼前的少女,是在第一眼便让我看得目不转睛,想要深刻探索、记忆的那种。我无法自持的望着她,眼光梭巡着那柔美的轮廓,那镶着甜如蜜汁的五官。无论是细密有致的乌黑柳眉,挺立、窄窄的瑤鼻,还是高起的额骨,白哲无瑕的颊肤,温润粉嫩的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
但最吸引我的,都不是这些,而是她脸上洋溢的坚毅自信,以及扩散在脸上每丝细微肌肉束,直达眼底的那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淘气。
对,就是淘气。
那种淘气让我有种魂萦梦系的错觉,三魂七魄都被她勾去。
「喂!」她笑开一口編贝般的牙齒,夜色下,其齒有如白玉。而那双晶澈的眼眸﹐则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闪得我失魂落魄。
「我们还要在这里跪多久?」她银铃般的笑语加深了我的失神。有片刻,我只能盯着她看。
只见她帅气的挑挑眉,用一种夹杂着好奇的顽皮眼光瞅视我,瞅得我呼吸急促,胸口的小鹿乱撞,只觉得全身血液沸腾,喉头干涩不已。
「喂!」她见我不作声,脸上闪过一抹失望。嘟唇皱眉了一下,顺手拍掉身上的树叶,俐落的站起。
「原来是个呆子。」她嘟嚷着。
我跟着她起身,直到这刻才恍然回神,同时领悟到她前句话的意思。
原来,我们刚才竟是面对面的跪着,活像古时候夫妻交拜的姿势,难怪她会问那句话。我的脸顿时热辣一片。
「你是不是被我撞傻了?」她瞇了瞇眼,我着迷的发现她的睫毛绵密鑒翘,一张一閤间,像极了洋娃娃。
「喂!」她不耐烦的扠腰怒视我,显然对我两问不回答感到气愤。「你晓不晓得拒绝回答淑女的问话很没礼貌呀!」
「对不起。」我再怎么呆,也看出她恼了,连忙致歉。
「算了!」她有些惊奇的再度眨了眨睫毛,像是很讶异我竟然会说话。
她又瞪了我一会儿,白哲的雪颊渐渐染上一层红晕。我正納闷她为何脸红起来,她突然扬起尖细的下顎,驕纵的啤倪我。
「看在你救我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说完,她越过我迈步离开,让我只能对着她美好的背影发呆,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什么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
但没走几步,女孩突然旋过身,那双灵动的眼睛骨碌碌的转动一圈,嫣然一笑的朝我走回来。
「你是陶琛的朋友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多么甜美的笑呀,笑得我心魂都要醉了。我一时头晕目眩,对她的笑容可鞠,只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悅,而没有半点提防之心。
「不算是。我是代替朋友来的。」我实话实说。
陶琛的请帖本来是给封銘的,封銘将帖子给我,委托我送礼过来。
「怪不得我没见过你。」她将两手反剪在身后,朝我走近一步。
兰郁般的芳泽繚绕着我,对于女人的香水我了解不多,只觉得这味道很好闻。迷迷糊糊之间,我瞪着她澄澈透明的脸颊肌肤,惊叹着世上竟有这么美丽的人儿。
眼光往下移,我迅速打量一遍她与宴会里的名媛极不相同的穿着。
儂纤合度的修长身材,搭配着深蓝色七分裤,白底碎花图案、领口有着裝饰用的中国盘釗的短袖上衣,身上斜背了个方形牛仔背袋,足上蹬一双蓝底白色便鞋,一股强烈的青春气息逼人而来。
「喂!」她仍是笑吟吟的,晶灿的明晖淘气的眨呀眨的,明显盘算着某个主意。「你有开车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