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乐宾在错愕中,大步走近,看见她眼角的泪,心里跟着发酸,某种动人魂魄的灼烈情绪在方寸间翻腾。
「老师,这位是我的朋友包佳音小姐。她想请您签名……」
包佳音!
这三个字像枚钥匙,开启了藏在遥远记忆里的情感,大大地撼动了他。
「将来生女儿,我要取名包佳音,就是报佳音的意思!」银铃般的笑声彷佛仍在耳边回响。
「就算要叫佳音,也应该叫乐佳音,怎么可以叫包佳音!」
「可是包佳音比较好听。」那声音撒娇地说,「好啦,女儿姓包,儿子再跟你姓嘛。」
「你喔……」
然而,等不及有儿子或女儿出世,他们就分开了;若不是今天遇到这个叫「包佳音」的女孩,沈封的往事很难再开启。
巧合吗?
还是……
他忍不住端详起眼前的女孩,这张盈满孺慕之情的粉柔脸蛋似曾相识,他见过她,在一个遥远的梦境里见过吧?
那个他疯狂爱过,却也是他今生辜负最深的女子。
当两张容颜在脑中重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且不确定地响起:「包秀昔是你什么人?」
佳音愕然抽泣出声,掩住嘴,不敢置信地瞪视着乐宾,视线茫然中,脸上湿热了一片。
「我们需要谈一谈。」
* * *
这里是乐宾下榻的饭店套房,除了佳音外,其他人都被宁旎旎请到相邻的房间等待。
无数的疑问悬宕在他们心中,然而,乐宾心里的疑惑又岂比他们少呢!
他定定地注视着面前一语不发的女孩,忍不住开口询问:「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晓得说什么,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她讶异地擡起眼,湿润的眼眸闪烁出某种动人的情绪,绯樱般的红唇苦涩地弯起,「都有吧。」
「你认识包秀昔吧?」他心一紧。
「嗯。」她轻轻点个头,先前汹涌的情绪逐渐平复,「她是我母亲。」
「所以……」乐宾激动了起来,「你知道我是……」
「妈妈跟我提过您的事。」她提起勇气看进他眼里,「五岁时,妈妈还带我去你的演奏会……」
「我不知道!当时她为何不……」
「妈妈说您很有才华,而她是您成为一名成功的钢琴演奏家的绊脚石。她不愿意阻碍您,所以没去找您。」
「她真的这么说?」乐宾这才发觉自己伤害秀昔有多深,她竟对当年的气话耿耿于心,「所以她不肯告诉我你的事,她恨我……」
「不是这样的。」佳音猛力地摇头,「妈妈没有恨您。她是在您们离婚后,才发现有我。当时您已经跟祖父母移民到美国,她连络不上您。后来您回来开演奏会,身边已经有了未婚妻,妈妈才决定不打扰您。」
「是我负了她。」乐宾悔恨不已,「不该把生活上的不顺遂全都责怪她,才会导致……离婚。天呀,如果我早知道……」
「妈妈说您们都太年轻了,如果要说有错,两个都有错,怪不得谁。」
「她总是这么善良。」乐宾喃喃道,「就算我负了她,还是不忍心怪我……可是我不能不怪自己呀。如果不是我太自私,秀昔和你……我无法想象你们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以为她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佳音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道:「我们过得很好。妈妈一直很坚强,生下我后,她在朋友的帮助下,学得了一技之长,在南部的饭店PUB里当调酒师。后来,她认识继父……」
「她……再婚了?」乐宾显得错愕。
「嗯。」佳音点头响应,「我八岁时,她嫁给了继父。」
「她……他们……」他感到喉头干涩了起来,连忙拿起咖啡桌上的矿泉水灌了一口。「过得好吗?」
「很好。继父很尊重妈妈,也很疼我。去年妈妈乳癌开刀……」
「乳癌?」他听得胆战心惊。
「您放心。」她甜甜一笑,「幸好发现得早,已经没事了。总之,在妈妈发病后,继父便辞去了饭店的主厨工作,后来带着妈妈到台东开了家香草园,有民宿和餐厅。经过一年的休养,妈妈的气色好多了。」
「这样呀……」听起来是个很好的男人,乐宾知道他应该为秀昔能找到这么好的归宿高兴,也为佳音能有个疼惜她的继父庆幸。然而,相对于自己婚姻路上的屡屡触礁,心情不由感到苦涩。
「您过得应该很好吧?我不时从国外的乐坛杂志看到您的报导,您的演奏事业越来越成功,还有您灌录的唱片……我买了不少喔。这次承蒙旎旎致赠入场券……我本来是要买的,可是太热门了,排不到票,幸好旎旎送我,才有机会来聆听您的演出。我带了CD来,想要您的签名……」
「你到后台找我,就为了这个?」乐宾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不是为了认我?」
佳音讶异地看进他眼里,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见落寞,和一丝丝的气愤,不禁有些心虚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们从来没见过面。如果跑去跟您说我是您的女儿,您会不会以为我是疯子……」
「我几乎在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他反驳道,「虽然我从来不知道我有个女儿,但我记得秀昔曾说过,生女儿要叫包佳音……」
「对不起……」佳音顿时感到羞愧,乐宾对她母亲的牵挂,显然高出她们的想象。「者孝总是说,我想的太多了。但这种事……我不希望造成您的困扰,让您的家人……」
「我的家人……」这话听起来竟是这样的刺耳呀,乐宾忍住方寸间那股剜心的寂寞,淡淡地回答:「早就没了。除了你,我的女儿外,我再没有其他的家人了。」
「啊?」佳音万万想不到情况会这样,她和母亲一直以为生身之父的家庭美满,她在看音乐杂志时,也从来没看过他私人的消息。「我很遗憾……」
「那是我自找的……」他凄然地一笑,望着独生女儿,纷乱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现在我有家人了,或许还该感谢老天爷。」
「呃……」佳音睁大眼眸,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并没有仔细想过要去认这个父亲,及认了后怎么样之类的呀。
乐宾也不逼她,以闲聊的语气说:「陪着你的三位朋友中,有两个男的,其中一个是你男朋友吗?」
佳音登时羞红脸,怯怯地点头道:「嗯。田歆他……嗯,我们在交往……」
「我看他的眼神可不仅如此。如果不是你另两位朋友拉住他,他是绝计不肯让我们独处的。」他猜疑道。
「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佳音为田歆辩护。
「嗯。」乐宾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向佳音秀气的手,一道闪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令他眉头一皱。「那枚戒指……」
「喔……」佳音本能地藏起手,在父亲执着的眼光下,只好回答:「他送我的。」
乐宾的眉头皱得更紧,这表示两人的关系不仅交往而已。但他没继续问下去,瞅着爱女臊红的脸蛋许久后,他再度开口:「我想去探望你母亲。」
佳音一怔,随即点头,「我来安排。」
第十章
对田歆这种习惯当空中飞人的人,搭乘火车可说是既浪费时间又新鲜的经验,但在佳音坚持下,被者孝取笑为跟屁虫的他,为了确保自己的权益,不管浪费多少时间,还是屁股坐得快发麻,都得硬着头皮跟这一回。
不是他杞人忧天,在得知乐宾是佳音的生父后,他并没有比较安心。充其量只是从这老家伙虽然长得挺体面,但哪里有我俊帅英伟,不晓得佳音是看上他哪一点,那么迷他的酸葡萄心态,转变成担心爱女心切的乐宾会把佳音抢走的不安。
从乐宾急于认女儿的态度,可以断定这位已届中年、仍保持不输年轻人体格的音乐家,显然想将女儿带回身边。
这怎么可以!
乐宾长年旅居美国,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佳音要是跟着他,两人哪里还能像现在一样,每天都能见上一面,腻在一块谈情说爱!
为了捍卫自己的权益,他不得不把佳音给跟紧点。但无奈人家父女情深,哪里是他这个男朋友介入得了,连上车后的座位安排,都是两父女坐在一块,隔着走道的同排坐椅被者孝和宁旎旎这两个同为「跟屁虫」级的人物给占领,他只分到后排,与一上车就呼呼大睡的何秀雄坐在一块。
虽然带着PDA,虽然公事包里有几份待看的企画案、商业契约……然而心神还是不时被前座给吸引,听见佳音自火车离开暗无天日的地下通道之后,断断续续为她父亲介绍着东部干线铁路沿线风景的甜美声调。
一开始只是平淡的城乡风景,但接近宜兰,佳音的声音注入了一丝兴奋。
「在这么晴朗的天色下,沿线的风景可说是一览无遗……您瞧,从车窗外望去,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海面,沿岸有礁石林立,龟山岛赫然在目……还有零星的渔船……啊,白色的浪花泡沫涌上来了,细白沙石的海滩好美……您看那些波浪的涌动,平缓而有节奏,不过海面下的暗潮可是激烈汹涌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