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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吧,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等养好了伤,他有他未竟的志业,她则有她温馨的刺绣天地,自己有何立场又有何资格妄想呢?

  南星尽力压抑住惆怅的心情,再往下说:“我虽恨日本的蛮横,但也佩服他们求新、求变的决心,所以当我于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透过武术师父正谊的介绍,在北半截胡同四十一号浏阳会馆的北套间里结识壮飞时,便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不但是一位政治家、思想家,也是一位哲学家,在他自题为‘莽苍苍斋’的那间屋里,我曾与他多次畅谈国事,研究变法维新的方针、措施。”

  往事前尘,齐浮心头,使南星起身踱开两步道:“去年变法之初,我人在日本钻研更高层次的医术,也为壮飞搜集更多有关明治维新的资料,想尽快带回来为全新的朝廷略尽绵薄之力,想不到……,”他不顾伤口犹新,仍用力握紧拳头道:“维新百日即告失败,我在日本苦等壮飞,结果没等到他的人,只等到他请人代转给我的话,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音,此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湘青望着他转过去的背影,心生怜惜,竟有股奔过去安慰他的冲动,但她怎么能够真的那样做呢?他“只是”南星,她对他的背景一无所知,也许他早心有所属,甚至也许早有妻室,自己若太过主动,反被拒绝,岂不是会落个无地自容的下场?

  “我明白了,”她悄声的说:“据说谭先生是被他一心想说服的袁世凯所出卖的,袁世凯向和亲王等告密,和亲王则在皇太后的授权下出兵逮捕了谭先生,你想为他报仇,才会潜进王府中来。”

  南星颔首,表示情形正如她所说的这样。

  “我听人说,你所抄录的那首诗中的‘两昆仑’,一是康有为,另外一位则是大刀王五,也就是你刚刚所称的正谊师父,你一身武术师承自他,难怪这次王府出动那么多名侍卫,连二贝勒都亲自出马了,仍然无法捉到你。”

  南星转过头来,不想再提那些沉痛的事,便对她说:“这次能够逃出生天,留得此身,靠得全是姑娘的深情厚义,这一点,南某永远不会忘记。”

  湘青仰起头来,勇敢的迎上他炽热的凝视,柔声问道:“真的?”

  “绝无虚言。”

  “你会记得所有的一切?”如今他已清醒,能走能站,当日他既进得来,对王府又能熟悉到预藏急救药品及仆役的衣服,表示他也一定能够顺利离开这里,而湘青有预感,相信他在近日内就将离去,所以这些话,她必定要问个明白。

  虽然他们相识才不过数天,往后也不能再有机会重逢,然而心中的酸楚,对他的关切偏偏又都是那么的真实,湘青跟自己说:就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我不要矜持,要弄清楚他的心中可至少有我……

  南星回望着那双美得足以今人心悸的眸子,坦然承受她古怪而深沉的凝视,在那原本清澈得宛如幽邃浑水的眼中,这时竟浮起了一片迷雾,朦胧中晃映着什么,摇荡着什么,使南星怔慑住了,访佛只要他一伸出手去,就能捉住一些过去从未曾想过,如今则是不敢奢想的感受。

  或许他们注定要错身而过,或许他们相逢真的不得其时,但至少在这一刹那间,那一点“什么”,已足以令他珍藏一世,钟爱一生了。

  房内的空气,像是在突然之间凝冻住了,室内更是静到他们以鼻息互闻,湘青再轻问了一遍:“你会记得吗?”

  这一次南星再没有丝毫的犹豫,他深深的盯住她,仿佛要凭借着这一眼,把她的身影牢牢的烙印在自己的心上。

  “会,”他一字一句的说:“我会记得,会记得所有的一切。”

  窗外风声愈急,夜色愈浓了。

  第四章

  湘青指尖刺痛,连忙先凑近唇边吸吮,再伸出来查看,果然又是被针扎中,这已是今天第二次了,湘青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也无情绪再缎缤绣作,起身就往外间走出去,刚好看到从外头走进来的小兰。

  “湘青姊姊,来,尝尝我做的栗子糕。”她献宝似的端上来一盘点心道。

  湘青先不去接盘子,反倒瞄了她一眼说:“这次又要我帮你绣什么?”

  小兰被说中心事,尴尬之余,不禁先叫嚷起来,“哎呀!你不要这样说嘛,湘青姊,好像我小兰平常就不会请你吃点心似的。”

  湘青见她羞成那样,也不好再逗她下去,于是便一手接过盘子,另一手则顺势拉坐下来,然后拈起一块来吃道:“晤,甜而不腻,真的很好吃,真是你做的?”

  小兰本来向上弯的嘴,听到最后一句,马上又不服气的嘟起来道:“湘青姊姊就把我看的这么不济,我绣花虽不成,蒸制点心这种活倒还做得来。”

  “对不起,对不起,”湘青赶紧握住她的手,一迭声的道歉:“我只是想开开玩笑,绝无恶意,罚我把这盘栗子糕全吃完好了。”

  “什么?”小兰更加不依的叉起腰来说:“我做的东西就真的这么难吃,是用来罚人的啊?”

  湘青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会弄巧成拙,霎时是解释不对,不解释也不对,急得一张脸都红起来,想不到这么一来,小兰反而扑哧笑开。

  “好啊,你竟然故意吓人,”湘青佯装生气道:“看我这次还帮不帮你的忙。”

  小兰闻言也急了,换她央求道:“湘青姊姊,拜托拜托啦,你一定要帮我的忙,你也知道我手笨而且你若不帮我,小三子不就知道上两回的东西全不是我绣的了吗?”

  湘青笑说:“瞧,不打自招了吧?我就知道,每次你又喊姊姊,又送点心的,一定就是想叫我帮忙绣‘情物’的时候。”

  “叫?”小兰夸张的说:“我哪敢叫你绣东西啊,拜托、请你、求你都还来不及呢。”

  “行了,行了,”湘青做个招架不住的表情说:“我绣便是,你就别再灌我迷汤了。”

  “真的?一言为定喔,”小兰突然转为一本正经的讲:“不过这栗子糕你真得先吃完再说。”

  湘青不解的问:“干嘛这么急?我不是都已经答应你,要帮你的忙了吗?说好了,就绝对不会赖帐,你担什么心?”

  “我是担心啊,不只我担心,连我爹、我娘都不放心,自从你上回生了那场怪病,一会儿什么都吃不下,一会却又吃得下双人份、乃至三人份的东西后,整个人的神情就都不一样了,我娘今日还在说,”小兰学福婶的口气道:“这个湘青啊,前阵子有五天光景,天天都吃得比一壮男还多,也没见她因此而多长些肉,之后呢,却不但回复正常,且越吃越少,人也整整瘦了一圈,问她又总说没事,是不是想家了呢?我就说她从南边来,一定是受不了咱们这北方的冻天。”

  湘青没想到这些小兰他们都注意到了,心中一暖,鼻头也跟着酸起来。

  南星是在他们谈过那一席话,于两天后的一个深夜离开的,由于湘青坚持,所以南星一直到离开之前,都还睡在她的房内。

  那一夜在走之前,南星曾来到绣房,站在打地铺的她身旁,湘青其实早在他起床时就已醒来,也知道他不但来到了跟前,还蹲下身来,凝视了她半晌。

  别离在即,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做,深怕一旦睁开眼睛,就会求他……,于是她狠心装睡到底,由着他修长的身影融进了蒙黑的夜色中。

  就在那一刹那,她发现自己已开始想念他,也知道自己将永远都忘不掉他。

  算起来,这已是她这辈子三度与人萍水相逢,又骤然分离了。

  湘青却十分清楚这次所遇到的人,所发生的事和前两次都不相同,上两回不论是风雪中的少年郎,或是暗夜里的富家公子,都只是于她有恩,救了她的命,保住了她的名的人,她想找他们,想再见他们一面,为的都只是想报偿恩情。

  不像南星,南星不是如此。

  若找不到那两位恩人,她顶多只会觉得遗憾,但一想到此生或许都再也见不到南星,她便觉得一颗心凄凄遑遑,仿佛失去了锚儿的孤船,再也无法停泊,也无岸可靠。

  当那夜“听”到他转身隐入黑夜,刹那间她便知道往后的自己定将与遇到南星之前有所不同,至少南星已带走她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那一部分,或许就是世人所称的“心”吧。

  “湘青?湘青?”小兰见她半天不出声,不禁急道:“你怎么啦?”然后一跺脚;“不行!我看你是真的病了,不然就是上回的病根本还没好,我这就去找娘来。”

  湘青回过神来,连忙拉住已经半转过身去的小兰说:“我没事,真的没事,只是看到福伯、福婶还有你都这么关心我,突然想起九泉下的娘和外婆,有点伤心自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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