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从四年级开始,我每月多了一笔一千元的零用钱。”
“你多找了一份工作?”咏浦难以置信的问,心想:拜托,你那时还只是个小学生啊,能做多少事?
“没有,而是接受了家扶中心的帮忙。”
“家扶中心?”
“从你的表情一看即知你对这个机构一无所知,”艾葭笑道:“果然是个幸福的孩子。”
咏浦不服气的反问她:“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家扶中心的全名是“财团法人中华儿童福利基金会某某县市家庭扶助中心”,像当年我人在台东,接受帮忙的单位,自然就是“台东家庭扶助中心”。”
“怎么个帮法?”
“先去登记,然后家扶中心便会帮忙寻找愿意认养你的人,像我就由中部一所大学里的四名研究生选上,他们也都是半工半读,不愿向家里伸手的学生,所幸研究生本来就有研究金,每个只要凑出一千块来,还不算太难。”
四个研究生?四个……咏浦开始有些明白今晚看到的那四个男人,可能是谁了。
“每月直接把钱寄给你吗?”
艾葭摇了摇头。“为了保护彼此,家扶中心的规定是不准我们私下通信或联络,每个月固定一天,我会到家扶中心去领取零用金,以及他们写给我的信,或因为得知我又有了什么优异表现,而额外送给我的奖品,而我必须做的,则是回他们一封信,告诉他们我的近况。”
“你有过自尊受损的感觉吧?”咏浦从她紧锁的眉心中探出端倪。
“是有一点,尤其是在回每个月那封不得不回的信时,受人施舍的感觉便分外明显,但现在回想起来,倒能够明白那全是自己在为赋新辞强说愁,或可称为作茧自缚,毕竟比起其他类似的单位,家扶中心已尽量将二度伤害减到最低了,就以不让我们曝光一事,即可看出他们的用心。”
“那你是怎么找到他们四个的?”
咏浦问得轻声细语,艾葭却听得心头一震兼瞠目结舌。“你……你……你猜到了?”
“对不起,艾葭,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大发脾气,实在是个浑球。”
听他这么自责,艾葭反倒被逗笑开来,一边说无妨,一边简单说明了她如何透过在警界服务的朋友,找到了如今在事业方面已各有一片天的“大哥哥们”。
“你在警界有朋友?”
“怎么?谁规定女警就不能化妆、打扮的,”艾葭佯装不满的白了他一眼。“我当然有一批朋友。”
“为什么会突然想要找他们?”
“想要告诉他们,为什么后来我会突然停领那笔零用钱。”
“我想应该有年限,是年限到了吗?”
艾葭摇了摇头。“是因为我不好意思再领。”
“怎么说?”
“我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到快升上国一那年的暑假,我……”她插入一句话道:“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当时我妈已再嫁一年半,并且已生下一对双胞胎弟弟,四个月大,可爱得不得了。”
“但你继父并不喜欢你。”
艾葭迟疑了半晌,接着才用更低的声音说:“不,那样说对他并不公平,至少他是真心爱着妈妈,整整耐心追求了她三年,才得到妈妈首肯的,当时,以前……父亲欠下的债也已经还得差不多了,我认为妈妈有权追求她的幸福。”
“但是……?”
艾葭笑一笑,不知是在笑他的敏锐,或因为他的体贴而感到窝心。
“但是他对我始终只是客气,像对待客人一样的客气。本来也可以相安无事的,但就在国小快毕业时,邻居两个读国一的小毛头,竟为了秋天我入学后要当谁的女朋友而争风吃醋,进而大打出手,小地方嘛,一下子就闹得街坊邻居人尽皆知,继父因而咬定是我先不知检点,招蜂引蝶,还说他是后父,不能打我,以免招致闲话,结果,我被妈妈用藤条抽了三下手心,被那个曾吃尽家庭暴力苦头的妈妈抽了三下手心。”
即使时隔多年,她略现起伏的语音仍泄漏了心中的不平和伤痕。
“你没有辩解吗?”
“有,”艾葭扭过头来,望入他的眼眸深处。“有,我讲了,而且不只讲一次,可是没有人肯完全的相信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形,我绝对只解释一次,而如果对方真正爱我、相信我,或许我连这一次的解释都可以省略。”
“艾葭……”他还真是险遇剃头,想不到艾葭有如此硬气的一面。
“我不甘受冤枉,除了一再说我没有、我没有之外,小小年纪的我,也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辩解,最后我气不过,干脆离家出走。”
“不会吧?你跑到哪里去?”
“能跑到哪里去?”艾葭笑着反问他。“别忘了当时我才几岁,就是掏出身上所有的钱,问火车售票员我能去到多远,他也真鲜,帮我算了算,然后退给我一些钱,再卖我一张票说:“小妹妹,去池上走一走吧,这些钱还够你买个当地有名的便当吃一吃。””
“我好像听过那个地方,便当盒子是用削薄的竹片做的,既有特色又具环保概念,对不对?”
“对,很多人把它当做名产,搭北迥线回台北时,还会特地买上十几二十个回来广送亲朋好友呢。”
“怎么我觉得你似乎有嘲弄之意?”咏浦侧头问她。
“有吗?”艾葭却抿着嘴笑,矢口否认:“增进地方财源,我笑什么?”
咏浦知道她绝不会承认,索性放过这个话题。“你应该很快就被找到了吧。”
“就在我把便当吃光光以后,”艾葭苦笑道:“气急败坏的妈妈大概是觉得我简直匪夷所思,冥顽不堪吧,当下就接受了继父的建议,把我送到他舅父家中去寄养。”
“他们住在哪里?”
“就在池上。”
“那么巧!”
“应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舅公是当地国中的校长,他是我继父的大舅舅,和舅婆感情甚好,唯一的遗憾是结婚多年,膝下犹虚,我正好填补了那个空缺,坦白说,接下来的六年,我才真正体会到何谓圆满的天伦之乐。”
“你就一直住下去,没有再回家里去?”
“家?”艾葭叹道:“那是妈妈的家,却不一定是我的家。”
“你——”
艾葭立刻打断咏浦说:“不,别误会,我不恨她,不恨任何人,我真正恨过或说是怕过的人,早死去多年了,你忘了吗?我只是愈发认清事实,愈发珍惜、钟爱自己而已,但是老天爷终究没有完全放过我。”
咏浦询问的眼光才瞥过来,嘴都还没张开,艾葭已经接下去说:“舅公夫妇在我高三快毕业的前夕,因车祸双双过世。”
“不!”
“是真的,”她猛然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说:“是真的。”仿佛不是在跟咏浦说,而是在说服自己相信似的。“想试验我?”她仰头向天,趁着一班飞机正好掠过,大声喊道:“没那么容易,我不会被击倒的,你听见没有?我不会!不会!”
咏浦心折于这女孩的坚强,随即跟着起身,从后头抱住她说:“对,不会,你永远都不会被击倒,有我为伴之后,更不会。”
现在俯视她恬静的睡容,咏浦再度轻声许诺:“艾葭,我保证,从今以后,你将不再孤独。”
后来她又告诉咏浦,因为自己离家出走去吃便当,感觉上已经“变坏”了,所以从决定到池上去念国中开始,她便主动向家扶中心表示家里经济已经好转,她可以不必再接受那四位大哥哥的帮忙,如果他们依然有心,就把那一千元转给比她更需要帮忙的人吧。
就这样,她离开了台东,搬到了人口更少、面积更小、生活更加单纯的池上去,一住便是六年,直到她北上为止。
“你从来没有再见过令堂及其他的亲人?”在回“小角落”的路上,咏浦曾经问她。
“怎么可能,”艾葭失笑道:“我和继父及两个异父弟弟、一个妹妹或许称不上相亲相爱,但终究是一家人,他们偶尔上台北来,我们还是会见面呀,只是我一早便说过,他对我太客气了,连带使得我和他们全体相处起来,都像是他们全家人的贵客一样;”她停顿了片刻,再仰起头来望着咏浦。“我是个没有家的人哪。”
“但是你有我。”
“我……”
“嘘,今晚你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回忆了太多往事,休息一下,嗯?”
轻抚着她柔细的发丝,咏浦再度回应了她昨夜的问题。“不,不对,艾葭,从今以后,我要你在我的臂弯中做永远的休息,你的心愿,我会一一帮你完成。”
在他俯视下的艾葭蓦然咿唔出声:“咏浦……?”
“我在这儿。”
她半睁开眼睛看他。“你真的在这儿?”
“一步也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