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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家同!你怎么会在这里?”

  “意同是我姊姊。”弟弟握紧我的手,坐到他们对面,让我一下子便与慕觉正面相对。

  “是吗?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慕觉?”

  “大概是因为我跟弟弟不同姓,他觉得提起来还要解释,嫌麻烦吧。”不论慕觉的答案会是什么,我发现自己都无法忍受,干脆抢着回答。

  在那一个多小时内,我们又讲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不外是交换一些近况。像我现在在家里从事翻译工作,能够省下大笔置装与化妆费,是最令同学羡慕的地方;像慕觉就快退伍,而且已考上校内研究所,即将重回校园。

  “太好了,这下你跟我成了同学,再也不能逞学长的威风了。”家同说。

  “是啊,还有我呢,以后我们就都是同届的研究生了。”慕觉那叫陆虞纹的女友说。

  我顿觉孤立无援,便将身子往后一靠,仿佛这样做,就能稍减心中的痛楚一样,同时倔强的不去回望明知慕觉投注在我脸上的眼光。

  然后家同开车送他们到新站去搭车。

  站在月台上,多年前在台南火车站月台上的一幕重回心头,更觉惆怅旧欢如梦。

  “怎么把奖杯送回来了?”

  我扭头一看,发现慕觉竟不知在何时已踱到我身边来低语。

  “只是物归原主,应该的。”

  “你明知道那奖是为你拿的。”

  我立刻掉转视线,不敢再继续与他对视,同时改变话题:“今天看到你与陆虞纹,真的很开心。”

  “大四一整年,她几乎天天陪着我上图书馆念书,让我把大二下没修过的学分全部补修回来,顺利戴上了方帽。”

  大二下的功课与考试……“很好,真的,慕觉,真的很好。”

  “哪个地方好?”他突然逼问我。

  “你终于找到适合你的女孩了,还不好吗?”

  他的沉默让我不禁侧头斜瞥,却正好看到他很轻微、很轻微的摇了摇头。“我是很感激虞纹。”

  我的眉头迅速拢聚,感激?

  “你呢?他对你好不好?”

  我心头一震,本想反问他:谁?谁对我好不好?可是我与他之间还需说些没有必要的话吗?不需要吧。

  于是我轻轻答道:“还好,他在台北服役,我一天给他写一封信,他每晚给我打一通电话。”

  “还好,经常是不太好的意思,意同,我只想知道,他有没有让你笑?”

  我再也忍不住扭回头去看他:“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他有没有做到我没有办法为你做到的事,”慕觉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意同,若是事情可以重来一遍,我──”

  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让他把话讲完。“如果事情重来一遍,我们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犯同样的错误,造成同样的结果。”

  “意同……”

  我看到家同已陪着去买东西的陆虞纹回来,而火车也进站了。

  “上车吧,”我深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慕觉,希望我们都有将从彼此身上学到的东西,用在现在身边的人身上,珍重。”

  “你也一样。”舍不得说再见,一直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

  当天晚上,家同特地邀我出去吃饭,还说地点得由他选。“算是专属于我们姊弟俩的浪漫晚餐,也算是晚来的生日礼物。”

  他将车开到了杉原海边。

  “这里……”

  “你不晓得这里现在可以用餐吧?”光看我诧异的表情,他也猜得到答案。“所以你也一定没有见过夜里的杉原。”

  等到用完餐,就着烛光,听着涛声,家同才说:“我想能够消弭一段刻骨铭心记忆的最佳方式,就是创造更新的回忆来盖过它。”

  “你快变成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是,自从和慕觉分开以后,我就不愿再来这个整段东海岸中,他最喜欢的据点,就算招待朋友,也一定刻意避开,不肯介绍。

  “是妈妈说的。”

  “妈妈……!”

  “你以为你瞒得过她?你甚至瞒不过外婆,姊姊,你并不快乐。”

  “快乐是一件太奢侈的东西,况且,我从来就没有追求过那一样东西。”

  “不,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不配拥有。”

  他当然说中了,但是要我如何承认?“可是,我也并非不快乐。”

  “我并不十分明白你和魏大哥之间的种种,但我却知道他非常珍惜你。”

  “是“曾经”非常珍惜。”我纠正他说。

  “那你也知道他曾经在你生日那一天,在我们家门外坐了一整个晚上吗?”

  “什么!”

  “你还真的不知道!就是你满二十岁那一年的生日,魏大哥自己告诉我的,他说他只能那样陪你过生日,只能那样。”

  我搜寻着记忆,想到大三外婆重病那一次,她好像曾经想要告诉我什么,却因为疲倦入眠而来不及说,原来她看到了,那一天晚上,起床如厕的她,曾经看到慕觉!

  若是我知道,若是我知道在挂上之前那通与我相谈不欢的电话后,慕觉曾经赶来过,彻夜未眠的守候在我家门前,那……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他今天带着女朋友,所以才坚持陪我过去,对不对?”

  “我们是姊弟啊,不是吗?”他以问作答。

  “就这样吧,今天你也看过了,陆虞纹确实很爱他的样子。”

  “但魏大哥──”

  我打断家同,不愿意让他再往下说。“走吧,待会孙昌祥打电话过来找不到我,又要发脾气了。”

  我本来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但隔年年底的一场车祸,却又让我们在最想像不到的情况下碰头。

  那一天清晨像每一天一样,我照例七点不到即起床,就在用微波炉热牛奶时,听见刚好过来家里的父亲唤我。

  “意同,电话。”

  “喔。”我边从厨房走出来,边想:谁会这么早找我?

  “曹意同吗?我是吕妈妈。”

  是国中好友之一的母亲。“吕妈妈!早,找我有什么事?”

  “琳琳好可怜,曹意同,范琳琳昨天在太鲁阁国家公园出车祸,死了……”

  无线电话筒自我手中滑落,掉落声引来了妈妈。“意同?你怎──”

  “妈,琳琳她……她……”,“她”了半天,死字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范琳琳怎么了?刚刚的电话是谁打来的?意同,你快点说,不要吓我呀!”

  “妈!”我的泪水开始争先恐后的流下来,“妈,琳琳出车祸,她死掉了!”出口以后,我终于再也忍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

  而我再怎样也没想到当天晚上,身心俱裂的我走下火车时,伸出手来相扶的人,会是慕觉。

  “你……?”一大堆的问题梗在我的喉咙里,让我出不了声。

  “什么都别说了,我先送你回家。”

  我完全没有想到“回家”两个字,也会刺痛我的心,让我当场就再度痛哭出来,回家,我还可以回家,但我们的好友却已经永远再也回不了家了。

  “柏宇,谢谢你打电话通知我,”我听见慕觉与跟我一起到花莲去的另外一个国中同学说:“丘伯伯和丘妈妈在外头等你,我们待会儿再电话联络明天到琳琳家去的时间。”

  “意同她……因为琳琳家里的人全赶过去了,所以我们在台东时,根本没时间问她到底被送到哪里去,一下火车,只好先到花莲的火葬场去找,后来才晓得她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那里公祭,匆匆赶到时,正好进行到瞻仰遗容的地方,我们本来也想马上进去看看她的,可是管理处的人说得先举香,等到拜完,琳琳的妈妈看见意同,马上又过来抱住她说:“意同,你再也看不到我们琳琳了!”意同和我自然不能就那样走开,所以,我们并没有看到琳琳的最后一面,意同她为这个,一路哭个不停,你……”

  “我明白,交给我吧,我们明天见。”

  握紧了我的手,慕觉捺着性子先听我支离破碎的叙述琳琳车祸的经过;同样任职于太鲁阁国家公园管理处的一位男同事,载着她和另外男女同事各一,出门去兜风,岂料竟在回程欲让对面来车先过,因而后退到路边时,不慎坠下山谷。

  “因为是倒车下去的,所以坐在后座的两个女孩伤势较重,皆已死亡,听说琳琳全无外伤,在救护人员下去救她们时,还会说……说:“我没事,先救别人。”等到吊上路面时,已然昏迷不醒。她还说她没事!她撞到后脑,是最严重的颅内出血啊!”

  我把脸埋在双掌中,任泪水无尽的流淌。

  “意同、意同,”让我坐在他的摩托车上,自己站在我面前的慕觉改而扣住我的肩膀,不停的叫我:“我们都知道琳琳是个孝顺父母、友爱姊弟、体贴朋友的人,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所以她才会走得那么急、那么快,不愿劳累父母照顾她,才会让你与柏宇一再被事耽搁,不让你们见到她车祸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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