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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真是非常快乐的一天。

  隔天晚上他到家里来,与妈妈、弟弟、大姨,甚至外婆都相谈甚欢,反而是我因心中有所感悟而沉默了许多。

  饭后妈妈和大姨领着弟弟送外婆回舅舅家去,我开了一罐啤酒给他,自己也在苹果西打中加了一点点酒。

  “你今晚几乎没有声音,是昨天一天累坏了吗?”

  “没有,我只是不擅长处理离别的场面而已。”

  “怎么不想这头别离,那头就是相聚?”

  “我可是一生下来,就被迫与血缘另一半分离的人,而且还是对方主动割舍的,你叫我对离别怎能不特别的敏感?”

  他当然晓得我指的是我的父亲。

  “没有他,你一样长大了,而且是个大家都喜欢的好朋友,我觉得阿姨把你教得很成功。”

  “是吗?其实我不是没有想过要变坏,只是每次想到如果连我都让她伤心,那她这些年来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就因为这一点,让我从来都不敢放纵与任性,总想把每一件事做到最好,不敢让妈妈失望,不敢得罪朋友,因为别人没有义务对我好,是不是?”

  “义务?”他的眼中掠过一丝讶异。“连朋友都包括在你所谓的“别人”之中吗?朋友间怎会用到这个字眼?”

  “不晓得,我总觉得别人没有义务对我好,除非我先对他们好,加倍的好。所以我从小就最怕吵架,每一次的吵架,总让我担心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绝裂结果。”

  “想太多了啦,意同,人家对你好、喜欢你,不过是因为你本身真的好,真的能够吸引他们,你只要自然接受就好。”

  “就这么简单?”我想问他:你呢,你又有没有包括在“他们”之内?

  “就这么简单。”他喝一口啤酒,改变了话题。“下学期我可能会比较忙。”

  他参加的是一个颇富政治色彩的社团,详情我并非很清楚,却晓得他早巳跃跃欲试,甚至立下勇夺优良社团奖的豪愿,说他就不相信老干开不出新枝来。

  “你接了社长职位嘛,在所难免。”我在想,这是不是他在为要与我减少联系,而预先铺路。

  想不到他随即先发制人。“所以你更要常常来信,给我打气,告诉你,我可是会真的每天回家,就先翻信箱。”

  “早知道就不告诉你,我最拒绝不了朋友的要求了。”

  “哈,现在才醒悟,太晚了啦,更何况我们两个的名字早写下一定会认识的渊源。”

  “名字?”我看不出他的名字和我的有什么相同之处,倒是晓得因为他父亲是军人出身,所以慕觉是“仰慕觉民”的意思,仰慕兼纪念那位曾留下一封赚人热泪的遗书给他妻子的革命烈士林觉民先生。

  “是啊,觉民先生字意洞,夫人名叫意映,不是凑巧“你意正与我意同”吗?”

  “听你在瞎掰。”我的脸微烫,不过应该是西打中的酒精作祟吧。“说不定当初我妈问他能不能把我生下来,而他则问我妈愿不愿意继续跟他,结果他们双方都同意,可是叫“同意”又实在太滑稽,所以才反过来将我的名字取为“意同”。”

  听了我的推测,慕觉哈哈大笑,然后看了一下表说:“快十点半了,距离上车还有两个小时左右,我也该回去跟外公家的人道别一下了。”

  “你不是搭明天的飞机?”我大吃一惊。

  “人人都赶着要回家过年,我换不到票,干脆改搭夜班火车,一样的嘛。”

  “怎么会一样,夜车累死人了,半夜醒来,看见外头一片黑暗,那种……那种……”那种前尘往事齐浮心头的撞击,不禁使我打了个冷颤。

  “说你最多愁善感,你还不承认,一觉到台北,不就没事了。”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嘿,谁让你道歉的,我自己也想要过来吃这顿饭啊,怎么才跟你说过的话,你一转眼就忘了,记住,有人对你好,大方接受就是了。”

  我还无法作出任何反应,他已经拎着啤酒罐走到外头,吸一口冷冽的夜风,将啤酒一仰而尽,跨上他表哥的重型机车,然后把空罐塞给我。

  “意同,我回去做个现代的“觉民先生”了。”

  第五章 绝裂

  新学期开始了,从大二开始就加修中文为辅系,并且担任校内女联社公关的我,日子应该算是充实而忙碌的,但让我觉得累的却不是课业,或是必须安排名人到校演讲以及电影欣赏等等的社团活动,而是对远在台北的慕觉的牵挂。

  不过这学期因为搬进新宿舍,室友采自由组合制,倒意外与同室的三位同班同学亲密起来。

  她们再加上大学这一年半来,好歹也交到的许多朋友,虽然填补了我对家乡与旧日朋友思念的空档,却取代不了我内心最底层的无助。

  这里的同学总嘲谑着我出奇强烈的想家情绪,从日本回来读书的薇娆曾问过我回家一趟所必须花的时间,然后说:“喔,比我飞回日本还久,也难怪你会想家。”

  她的类比和当日其他侨生同学对我的安慰,成了我入学时闻名于全系的笑话。

  对家的感觉,其实就像自己和一般人不同的身世一样,一直都是矛盾的,只是很少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而已。

  而我当然也很清楚,清楚自己这阵子心绪之所以愈发翻腾得厉害的主因。

  每天、每天,我都盼望着信箱中有他的来信。

  但也每天、每天,我撕开信封的手越来越迟疑,就怕自己无法爱了不求回偿。

  或许要到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真正体会到母亲对父亲的心情,也更深一层领受她多年来的委屈,生下我的时候,她才多大?虚岁二十,老天,真是年轻,现在的我都已经比当时的她大,而她居然做了妈妈,还是难以见容于那个时代道德规范的未婚妈妈。

  对一个人,要有多深的爱,才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而她的情深,是否正好更加突显出父亲的冷血与自私?

  我找不到答案,更怕找出的答案会正好符合我心中最深的恐惧。

  就在乍暖还寒的三月,慕觉到台南来了。

  “来带你去看一部旧电影。”

  面对我的惊讶,他反倒显得从容自在,只说高中的同班同学现在是我们学校视听社的社长,他特别请他帮忙找来那片LD。

  “哪有客人为主人安排活动的道理?”

  “先看完那部片子再聊。”

  放映室里只有我们两个观众,昼面一出来,我就轻嚷:“哎呀,这音乐好熟。”

  “你寒假刚听过,记性不会这么糟吧?”

  我想起来了,是游东海岸那一天,他说有首好听的歌,要我出去听的那一首,想不到竟然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曲。

  我们在幽暗的室内看着,谁都没有讲话,一直到那有名的一幕出现,我发现自己的眼眶开始微微发热,而慕觉则悄悄的握住了我的手。

  “与自己的星球相隔那么遥远,他尚且想尽办法要打电话回家,要回家去了,更何况是你,这样握紧你,则你想什么,感受什么,我都将完全知道。”

  我难辨其味的泪水,终于在黑暗中无声的滑落。

  隔天一早,我先感觉到有人在拚命的摇我,接着便听到:

  “意同,已经六点十分了,再不起来,他会等得气炸。”摇我的人是向来早起的那位室友。

  什么?他那么早就过来了。

  匆匆梳洗,赶紧跑出去。

  不料他却将脸一板说:“进去加外套。”

  进去套上系服出来,他却还是不满意。

  “这么薄的外套,有穿等于没穿,哪,换掉。”他反手就脱下了他的夹克。

  “可是……”

  “还可是、可是什么,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感冒了?还有,把这个吃完喝掉。”

  “这是什么?”我接过小小的保温罐。

  “蜂蜜渍梨,我的偏方,昨晚找了整条民族路,到了路尾才发现有纯正的蜂蜜,先把梨吃掉,再把蜂蜜喝干净,这样喉咙就不会痛了。”

  “我可不可以拿进去宿舍里,我……”

  慕觉坚决的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小把戏?不行,不许带进去里面吃,你得在这里吃,在我面前把它喝完,再进去漱口,免得蛀牙。”

  我不晓得曾经听谁说过,这世上唯一会令人觉得窝心,会心甘情愿领受的霸道,只有情人所给予的霸道,然则,慕觉之于我的,可是属于恋人间的关爱?

  我终究低头将他的药方给乖乖的吃完了。

  这天是星期天,我陪他走到另一个校区,才晓得这里正在举行两校电机系的篮球友谊赛。

  “明明双方都想求胜,还名之为友谊,真是滑稽。”

  “名字不重要,”他突然状似揶揄的问我:“不然贵校几个校区的名字,岂不是会气坏文学院的你们?”

  “成功、光复、胜利……我觉得很好啊,够耸、够坦白、够简洁有力,正好代表我们南部的草根性,你不觉得吗?”说完我自己先笑了起来,倒惹来他莫名其妙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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