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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乖女孩,躺在床上都是安安静静的,她也一样,她甚至不敢把脸翻过来,她的脸压在床褥上,以致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在笑笑笑,而那笑,是无声的。

  当歌差不多要播完,只余最后一声的余音时,黑色帐幔便被拉起,帐幔后的第一层,是镜子。七呎高的镜子,连在一起共有十多块,包围着大铜床的前面和左右两边。镜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不知由何处而来,只是,当要来了,就一连十多个一起来,十多个影子,来自同一个人的身上,只是不知道,因何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镜子中,那个人的影象,都是同一角度。那个人,只有正面。

  Mrs.Bee很高兴,她用一只手掩着自己的嘴,恐怕会笑出声来,她的爱情要来了。

  然后,镜中那男人的影象来得很清晰,那英俊的男人,有一张冷酷又富权力的脸,表情阴森中有一点点笑意,而那双眼,闪着一掠而过的光芒。他神秘,极有魅力,并且叫人心寒。

  Mrs.Bee看不到这男人的表情,但她已经知道整件事可以叫她有多兴奋,她的口已微张。来了,他由镜中走出来,十多个影象,一同步出,走向同一个交汇点,在那点与线汇合的一剎,就变成一个,唯一的一个。就如刚才的那首歌,唯一的,唯一的爱。

  怎样说,也是浪漫的。男人用Mrs.Bee带来的铁链把她的双手锁起,当她的双手被紧紧扣着之时,就叫了一声。然后,男人把她拉下床,他的力度很大,她就在床边跌了一跤,又叫了一声。男人没有回头看她,他像拉一头狗那样拉着她,她便索性不站起来了,任由他把她在地上拖行,那串铁链,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咯咯咯当当当。她咬着牙,很兴奋,身体摩擦地面,转了个弯又碰上点什么,痛了,她就笑。当然,尽量忍着不要笑出声来。

  这时候,另一首爵士老歌又在游戏室播出,这一首歌,名字是《When I Fall in Love》。

  “当我堕入爱河时,那会是永永远远,如果不是这样,我永远不要堕入爱河……”

  男人把她拉到其中一面大镜前,他没停下,走进镜子内,而铁链跟着男人,带动了被拖行的女人,穿过厚硬的镜中。男人,把她拖入黑色帐幔的世界内。有男人在,物质变异,变成气体那样,粒子疏离,但运行有序。

  爱情来了,因而她舒畅。穿过镜子那一剎,她低呼出美妙的嗟叹。

  在帐幔后,她抬起眼来,看见一个绞刑台。于是,她合上眼,陶醉地呻吟。她的爱情,来得很曼妙。

  歌在唱:“当我交出我的心,那会是全部,如果不是这样,我永远不要交出我的心……”

  老歌浪漫极了,唱歌的人有沉厚磁性深情的嗓子,Mrs.Bee忍不住跟着低哼,但觉歌的情调,与这环境这心情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痴痴地陷入陶醉之中,神色旖旎。男人把她带到绞刑台上,把绳圈套着她的脖子,在这一刻,他俩四目交投,她抬起眼来看他,而他则垂下眼来凝视她。他要处死她了,然而,她却这样信任他,她的目光,就只表达了这一种讯息。

  “在那一刻,我感到,你的感觉也一样。那一刻,是当我把心交出来,把心交出来给你的时候……”

  他把她安置在绞刑台,然后步下台阶,走到绞刑台之下,安坐欣赏。她要死了,而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她的目光内,是爱情。在爱情中,她一切依他,一切听他,她不需要拥有自己,她甚至欢迎死亡,如果,他想她死,她就死在他跟前。就如此刻这样。

  她只想向他表达一件事:从来,她也不曾属于过她自己,她只属于他。

  噢,我的爱,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他是她的主人,她是他的奴隶,生生世世,关系不会逆转。而她,为了这关系感动不已。看吧,她吸了最后一口气,仰头等待他赏赐给她的结局。

  绳索终于套紧了她的脖子,在骨头碎裂的声音后,她的眼睛便向下望,最后一眼,赶紧投放到他的面上,如果死亡前有一个心愿,她的心愿是这模样。

  至死,我仍然只想看着你。我的死亡有微笑。

  老歌没有终止,“在这冷酷无情的世界上,爱情未发生便已终结。那些在月光下的吻,在阳光的温暖下,居然冷却下来……”

  绞刑台上是她的尸体,如同那一具又一具她下属的尸体一样,悬在半空,双腿摇晃离地,但她这一具特别矜贵,因为她有爱,她为她心爱的人而死,她爱的人要处死她。噢!

  快乐的尸体上有第一朵玫瑰,由高处跌荡而下,然后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玫瑰失去了玫瑰的主人,于是玫瑰也要死了。

  玫瑰伴着尸体,玫瑰比往常更哀艳。

  男人表情仍然冷,他的座椅一百八十度一转,他就背着尸体。当他背向尸体,一块蓝色绒布便跌下来把尸体盖着。

  继而,在他的眼前,一个大木箱从不远处的漆黑中轻快地斜滑出来,那是魔术师爱使用的木箱,四边木板可以拆散下来让观众验明的那种。现在,木箱的四块木板一并向下松开跌堕,木箱的中央,有Mrs.Bee向跟前的他欢呼的笑脸。她身穿魔术师美女助手的漂亮服装。步向坐着的他跟前,伸出手来,让他握过,然后他猛地一拉,就把她抱到怀中。

  她说:“你永远都让我重生。”

  他回答:“我怎舍得失去你?”

  她问:“你会不会在某一次就放弃我?”

  他说:“就算世上没有玫瑰,我还要有你。”

  老歌连绵响起,那是《I Love You for Sentimental Reasons》:“我爱你,为着一切感性的理由,我希望你是相信我的,我会把心交给你。我爱你,单是你已经是全部意义,请把溢满爱情的心交给我,然后告诉我,我们永不永不分离……”

  她说:“这首歌,那时候,我们听过。”

  ……那时候……

  他微笑,目光内有星宿。他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得叫她入了迷。

  只是,她知道,他不会记起这首歌,以及那个时候。

  剎那间,寂寞降临。

  她的爱情背后,有她的寂寞。

  ***

  那时候,是一九三○年,芝加哥。

  Rose姓何,跟的是母姓,生父不详。她在芝加哥出生,母亲是世纪初从中国来的移民,被骗到美国,一心以为当家庭佣工,却被困在华人小区当妓女,暗无天日地与其它中国妇女一起为在当地当铁路工人的华人提供性服务。

  何女士在三十一岁那年诞下Rose,她本来已有一个儿子,同是嫖客播的种。诞下Rose之后,她转行在赌场工作,她粗鄙、冷酷、讨厌她的孩子,当Rose十二岁时,她把Rose卖给区内的妓寨,Rose逃走了三次,第三次便成功了。

  初夜给一个嫖客买走,然后,她逃走又自杀。重复了三次,又被毒打了三次,终于跑得掉。跑掉后,Rose打扮得像男孩子一样——穿吊带裤,戴帽子,剪短发,举止男性化。她干着小混混的勾当:卖私酒、聚赌、打劫、盗窃。后来跟了一个年老的中国男人学杂耍,因为拋瓶子拋得差,她转而学习魔术。

  她把脸涂白,装扮成小丑,左眼画一颗大大的红色星星。照样,像个男孩子。

  十六岁那年,正值一九三○年,芝加哥是个繁荣的城市,虽然二十年代的豪气繁荣不再,全国陷入萧条之中,但芝加哥有工业、黑手党、私酒商、暴发户、歌舞剧、美食、电影和爵士乐。

  Rose便在小小的夜总会中表演魔术,都是一些小手技,变走白鸽,变出彩带,铁圈交替,金鱼现身。她是一众表演者的间场小丑,一边表演一边逗观众发笑。

  台下的人都以为她是男孩子,更有可能是白种男孩子。她很高很瘦,涂白一张小丑脸,无人猜得到她的性别与种族。小丑就是小丑,当白鸽由她的裤裆中钻出来时,大家只顾大笑,没有理会她是男是女,是黑是白。

  小夜总会黑人最多,低级的白人和有色人种也不少,多数是意大利人以及拉丁美洲人。夜总会内,主角是玩音乐的黑人,他们玩一种正风行全国的音乐,称为爵士乐,由新奥尔良和美国南部传过来,而芝加哥在十年前取代这些城市,成为爵士乐的重镇。著名的爵士乐巨人,例如Louis Armstrong,在三十年代正于芝加哥的夜总会中展现黑人的骄傲。

  由黑人的蓝调、灵歌和工作歌演变而来的旋律,丰富的节奏,自发性的激动,凭感觉驾御的演绎,就随小喇叭、色士风、风琴、笛子、鼓声,以及黑人柔滑如丝绒般的声音中倾诉出来,一首接一首,一夜接一夜,狂暴而澎湃,优美而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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