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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甚至没有站起来与他打招呼,一直都侧卧在贵妃椅上,拨弄着一把西班牙的折扇。

  眼神有热炽的渴望,芬芳有如玫瑰。

  她感受到一股淫荡。

  她拍了拍腰前的位置,他便坐下来,与她坐在同一张椅之上。很亲密了。

  她溜了溜眼珠,含笑,说:“今天……说什么才好?”

  志成早有准备:“玫瑰的故事。”

  她首肯,她批准。

  志成便望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希腊神话中,天地初开之时,玫瑰是白色的,因为爱神Aphrodite赤足奔跑过玫瑰花田,足踝被刺伤了,血淌在玫瑰的花瓣上,玫瑰嗜了血,玫瑰才变成红色。”

  他的眼睛锁着了她的,她离不开。她只好深深地吸一口气,心跳得很厉害。这个男人的眼神,如一团火。

  要……败阵了。

  她惧怕,是故只好动一动。她拍了扇子,又再溜了溜眼睛,故意自然地微笑,她问:“关于我的故事,有更动听的吗?”

  她放松,他也跟着放松,他说:“白玫瑰是静默之神,把一朵白玫瑰插在身上,你告诉别人秘密,听秘密的人便不会把秘密传扬开去。”

  她闪亮着眼睛,笑说:“秘密……”然后是一连串笑声。心中有了点共鸣,她说:“那么我要插一枝白玫瑰。”

  志成却响应:“我们有秘密吗?”

  他的眼神深邃又神秘,而且……诱惑。

  她又惊恐了,眼神闪动不定。是的,那该是个怎样的秘密?他俩什么也没做过,会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

  没有啊没有啊……

  然后,当她把目光安定下来,朝他的眼睛而看之后,真相又显得太过坦白了。那欲望,就是一个秘密。

  他的脸凑得那么近,他的眼神,是世上最深沉迷人的。而爱情,就如玫瑰制造出来的旋涡,在一层又一层花瓣中,把她卷进去。红色的、温柔的、美丽的、芳香的、甜美的、激烈的……而又哀伤的。

  是不是,将要有一个吻?

  她深呼吸,她想低低的叫喊。

  然后,他的眼神下降了,下降得很慢很慢,如同随夜幕而降下的天使。时间,却只是下午的三时,她却已看不见日光。

  不知怎算好,惟有合上眼。他的唇就落在她的唇上,是一种压力。原来,接吻就是这回事。

  温暖地包围在一种缠绵之中。

  然后,她想要更多。

  然后,她就哀伤。

  得到了这种感受,下一秒,她就伤心了。

  还是那种很重很重的伤心,她的眼角凝住涌上心头的泪。

  她的脸一侧,就脱离了他的吻。强忍着,不要泪流下。

  不敢望他,她垂下眼说:“千金小姐不会嫁给穷小子。”

  顷刻,无人言语。

  一句话,封锁了他与她。

  她的头一直垂下,没有再抬起来。而他,望着她的侧脸,静默着。

  他听见的是一道命令。

  立刻就明白了。

  他一直望着她,他站起来,离开了她,但仍然望着她。他没说再见,转头就走,他太明白了,这是一种必然的事。

  他与她,只能如此。

  他走了。当她知道他走了,她就哭出来。哭呀哭,饮泣,不作声。眼泪毁了妆容,毁了原本渴望做点坏事的心情。

  原来不是如意算盘那样。要在婚姻之外要一段爱情,是力不从心的。

  只开始了一点点,就已经很痛苦。

  爱情的美,连带着那爱情的痛苦。

  爱情,就是玫瑰。

  她一直地哭,哭到满意了,饱满了才不哭。当脸孔肿起来之后,胃部也差不多哭得要反了。

  她已决定,她与他到此为止。那一句说话,也是她说给自己听的一道命令。

  是的,千金小姐与穷小子,都不合理。感叹是那么长长的一声,她失恋了。

  而他,也一样啊,他用手掩着一张脸,垂下来,他很沮丧,男人因金钱而失掉爱情,男人很沮丧。

  都说,自己是这阶层的人就是这阶层,他一直只在高攀。

  他痛苦地摇着头。然后,反思的意欲来了。他一生人都在高攀。

  高攀着与那个人的友谊,高攀着一个女人的爱情。

  统统都不配衬。

  从来,他都卑微。

  是彻头彻尾的下人。学问,改变不了;态度,也改变不了;努力,亦无补于事。

  他是低贱的,用任何方法也攀不起。

  很大很大的打击。命运,有着太多太多的主人,争相来压着他。

  那摇头的姿势持续,而痛苦,也同样。

  那夜,主人来了,他在他面前崩溃地哭起来,他没有说话,太伤心,就连倾诉也做不到。

  男人的眼泪中,有那说不出口的一句:“就算我再似你,也不是你。”

  无助、苦困、迫不得已。

  主人没说话,脸上有一股令他陌生的严肃。他大惑不解,想问原因,但太伤心了,他最后只能继续伤心,没有心力去了解别的事。

  伤心,是一个世界。封闭了的世界。

  主人望着他哭,他就尽情地哭。主人的脸孔,真的很严肃很严肃。

  就这样,志成与他深爱的小姐没见面一个月。

  他治疗着失意的打击,而他的小姐则筹备着终身大事。高先生要往德国工作半年,他希望临行前与小姐订婚。她没异议,因此,便赶制订婚的服饰。

  尝试了两个裁缝也不满意,她打算试第三个。虽然志成仍未替她造过旗袍,她依然觉得他会造得好。

  也对自己说了,不要就不要,都没有可能要。才不要怕看见他。

  不用怕不用怕。只是造旗袍。她好好地,一遍一遍说服自己。

  她又请他来了,他一如从前,一叫就来。从来不拒绝她。

  他想见她,也以为会相安无事。上一次,她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任何男人,也会知难而退。

  见面之前,他们各有自己的解释。

  这一次,她把一个工人留在附近,她想正正经经量身。

  志成坐下来等,她由一间房步出来,表情冷冷,横眉一扫,就是大户小姐面对小裁缝时最平常的态度。她叫自己继续冷下去,这就对了。根本,由一开始就该如此,原本,是她常常主动找他来说话谈心,自作孽。

  她看着他,没有与她打招呼,上一刻,她本在他跟前,然后一转身,下一刻便背着他。

  她张开手,不发一言。

  他替她量度肩膊的阔度,脖子的长度,然后是身长。

  他问:“请问小姐的旗袍要求什么长度?”

  她说:“一长一短,长的那件到足踝,短的贴近膝盖。”

  他照着做,她感应到他的指头触碰到她膝盖背后的位置,她的小腿就有点发软,酥酥的软。

  她害怕这反应,因此故意说:“手工好的话,婚宴上的旗袍也交由你造。”

  他的心伤了,没有回话,继续他的工作。他的表情也是冷冷的。

  他站起来,轻轻说:“小姐,请把双臂张开一点。”

  她照做了。

  他替她量了上围,软尺轻触她的胸脯,他有点紧张,记下了数字。

  然后,他又替她量了腰围,她的腰很幼小。

  最后是臀部,她有完美的数字。

  本来,志成对于他的小姐心存一些愤慨,但在完成这些量度后,愤慨又不在了。量完了,他就要走,他发觉自己有点不舍得。

  上一回,才吻过她。一切,就彷如隔世了吗?

  究竟有没有吻过……

  他凝视她的背影,有点迷蒙。

  她仍然背着他,她看不见那双凝视的眼睛。

  她把双臂放下,也知道可以走了,前面就是她的房间,只要直走过去便能离开他。

  但她又不想走。忽然,有点惆怅。

  也决定另嫁他人了,该可以放心说说话吧。

  只不过,说几句。

  于是,她转身,面向他。

  四目相投。他的眼神有着问号,他没有预料她肯转身,肯望向他。

  他总是不知如何是好的那一个,是她首先笑,他就跟着笑了。两人尽在不言中。

  他问:“婚期在何时?”

  她答:“半年后他由德国回来时,所以赶着下星期先订婚。”

  他点点头,想说祝福话但又说不出口。

  她说:“知道你手工好。”

  他勉强地笑笑,她看到,觉得他很傻,而自己又傻。

  她说:“衣料在楼下,待会有人会拿给你。粉红色的蕾丝面料,意大利出品,非常精细。我打算梳髻,配玫瑰,有一种很纯真的粉红色玫瑰,叫Silver Jubilee,银禧哩,如果我找到,就用。”

  一口气说过话,她就深深呼吸,觉得好过一点。然后,又自言自语:“不过都不知道,会不会有银婚的一天。”

  他望着她。

  她微笑,显得有点僵硬:“你知道,不相爱的人。”

  说过后,她的表情就木然了,直望进他的眼睛内,眼也不眨。

  他仍然望着她,又想说点什么,但是又再说不出口。半晌,她望得他太久,心一酸,涌出眼泪来。

  终于,忍不住了。

  早知,不转身来不就平安大吉吗?看他看不了多少眼,麻烦又来了。只要不去看一个人,就会无事,看着一个人,结局只有心念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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