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直是想也未想过的厚待。
当夜陈精便在后房收拾细软,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满意,当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 事已高,这些宠她不争的了;三太太自从生下第二名儿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爷; 这一年间,只有二太太与老爷最亲密,要不然,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陈精身后指指点点,她才不理会,莲步姗姗地移居进她的小房间。虽然无下人服 侍,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服侍谁。老爷?雕虫小技啦!哈!哈!咍!
之后,陈精过的日子与少奶奶无异,根本没事可做,老爷不要她之时,她便只管吃吃吃。三 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六餐,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时辰,她都放到嘴中。
葱烧海参、松子鱼、童子鸡、翠玉饺子、煎鱼肠、黄蟹粥、百花酿瓜、油泡猪肠……一天之 内,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这就是存活的意义。
这就是幸褔。
日子如是般过了一个月,陈精见老爷对她热情稍减,她唯恐变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了点办 法,而女人的办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爷诉说,恐怕已怀了身孕,又说无面目愧对双亲,一边说一边饮泣,她哀求老爷赐她 一死,好让她有颜面见人。
老爷的提议是:“孩子生下来,袁家养。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陈精在心中盘算,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爷不再说下去。房间内摆放了蜜饯官燕,陈精遥遥望着,忽然骤觉,一切无味。
无名无份,根本无地位可言,也无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陈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听说陈精有了老爷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后,便向老爷提议立陈精为四太太。理 由?大太太一向讨厌二太太,多了陈精,老爷的心便没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与陈精,总算 主仆一场,理应帮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药茶,把消息告知陈精时,陈精再一次不可置信。来了省城不过七个月,她 由下人变成袁府的四太太,简直出人意表!
陈精双眼噙住了泪,立刻想到的是,今后,衣食无忧了。
当今,最紧要,就是真的弄个孩子出来。
衮府娶四太太没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丰富的,陈精的生活也改变不大,房间依旧,但 换了全新的被铺,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挂了些金器,而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稍为特别一点的事情为,自娶亲的那天开始,天便狂洒下雨,又重又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 从天坠下,这样一洒,足足欐了一个月有多。
看不过眼陈精的二太太,会在四名太太用膳时说:“我们袁家娶了人之后,天便开始哭,连 天也看不过眼。”
陈精忍让着,不理会她。今天的荷叶饭够香,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灾真是件大事,雨一直狂洒,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稻田淹没了,畜牲亦然,听 说,附近一条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许多人。
而袁府开始怀疑四太太根本没有身孕,陈精肚子扁乎的,除了吃饱之后。
本来这是要追究的事,然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卒之这件重要的事情,吸纳了大家的 注意力。不独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灾,最后的结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数条村落被水淹没,死者无数,无人理会的尸体一夜间叠尸,浸在不去水的山涧中, 尸体腐坏发臭充满疫症的病害,透过水源,传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 人更多。
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个人,不死的,也病奄奄。
袁府内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爷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 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几百人了。
老爷决定带备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乡的都跟上来,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个省城的路走 去。
陈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车可以坐,这是大公子说的,捱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 救。
但雨一直没停下,老爷与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浑在泥泞中向前走,一同逃鸡的,还有省城的 其他人。夜间,上百人歇息在一间小破庙内,病的病,吐的吐,那种不卫生,那些汗味混合排泄 物加上两天的湿漉,用力点吸上一口气也叫人立刻难受得要呕吐。
难闻、腥臭、充满尸的稀栏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日空气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捱不住,她的屎尿一裤都是,而且神志不湇。袁老爷思量一会,决定叫 一个下人留下照顾大太太,其余成员一起照样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绝望,相对着染病的 大太太,这真与陪葬无疑。
陈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变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顾活死人的,一定选中 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动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丢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一一 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探拦腰,这样一直向前走,根木都不知方向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这样 走,他们也一样。
就在刚入黑时份,袁家上下围在一株大树下稍歇之际,蓦地,站着的地震动起来,被水浸住 的双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却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动。
大家你眼望我眼,还以为是地震,当心神还在思考着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一片狂 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难的人都准备拔足逃 跑,却在一提足之际,身后纷纷传来惨叫的声音,刚赶得及回头一望,后面的人却都被洪水淹盖 了。看见的,只是张大口苦痛的脸。
一片大水冲散了这群人,陈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厨子的腿,而厨子,则双手抓住树的枝干。 厨子拚命踢开陈精,而陈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后,水力加上树干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陈精与 厨子双双被冲走。
在临窒息与昏迷的一刻前,陈精想着的是,她已刚好两天没有饱的东西到肚。
怎会这样的?千辛万苦来到省城,又花尽脑汁一级踏一级,到最后,居然是空着肚子被水淹 死?
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脸孔中隐约看到了怨恨。
正当中国的中部地区忽然被水灾蹂躝时,中国正在面对着一个大转变,辛亥革命爆发了,满 清政府正被中国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国内往往来来,一边处理他的生意,一边感受一场与他的生死已经毫无关连的大事。 人类只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却不明白,真正操纵生杀大权的,其实是命运,与及,干预命运 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个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运作的是,利用另一个大能去干预,然后 逐点逐点的吞占。
先是吞占人类的财产,然后是身体,按着是快乐、运气、健康、爱情、理智……最后,便是 灵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担当的是,把这条命收归他的当铺。那么,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满意 了。
这是一盘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着,甚么也可以不要,保留用来干甚么?还是抵抗上穷 困、贫贱与及饥饿来得实际。霵魂的卖出价,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刚熟的鸡,这些生意,真的不可 不做。
老板也没忘记要为自己找个伙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缘人。
今天,老板来到中国中部,那让天灾频生,人命贱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换到上百个灵魂。 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边,他看见,这里的屋顶都被淹没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条浮 尸。
很轻易的,他便能够探测到谁还有一线生机。
走到一个横躺堤岸边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来,伸手抚摸男人的前额,这是一个五官端正的 年轻男人,他该是心眼也正派的人,这种灵魂,值钱。
男人经过老板的手心的触碰,神智便回来了,他缓缓地张开眼,当看见眼前这名衣冠楚楚的 人时,男人下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声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经开始退水了。”然后老板扶起他:“我来帮你。”
说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传送至他的感官与肌肉,刚从沉沉的睡眠中苏醒,却立刻感 觉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个又一个的躯壳。
他的即时反应是:“我们来看看有否生还者!”说罢,探头朝附近的尸体中检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