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Marc心里想些什么,永远只有他才知道。其实最初最初在图书馆的时候,他的确被雅慧吸引过,她是多么世故成熟、说话有条理,是他喜欢的类型,外型清雅干净,家庭背景良好,怎么说,也是值八十五分以上的女孩子,照他所知,班中起码有三名男同学暗恋雅慧,能够与这样的女孩子拍拖,一定不会是坏事。
这样的开始不错吧,原来,他也早早喜欢上她。后来约会她吃饭,她答应了,他也很高兴。在互相对着吃肉酱意粉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她也喜欢他!那多好啊,不如试试在夜里向她表示吧,或许反应乐观哩!
于是那夜在湾仔海旁,他对她说喜欢她,然后牵着她的手。
就是这样子了,对Marc来说,与雅慧一起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颇被她吸引,然后尝试走在一起,比起雅慧那发生在心中的震荡,轻上十万吨。
他甚至想过算了吧,最多约会三次好了。然而见面却一次又一次的持续,在“很喜欢看见她”与“见不见她也没所谓”之间徘徊,本来在夜里才想着与她分手,却在翌日见了面便舍不得,他也搞不清楚究竟自己想怎样。
是在黄金海岸那一晚后,Marc才立心留下。不要怪他狠心,不要怪他只为着她的身体,而事实是,他也误会了。他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何模样何感觉,他亦不知道假意喜欢一个人的感受。他不介意与雅慧一起,正如他不介意起床上学放学读书考试睡觉,说不上狂热,但又不讨厌不介意,是存在了便去做吧,既然有个如此好条件的女孩子在身边,何不拍拍拖?
真的,虽然听上去真心寒,但真的如此。真正令他感受到这段感情的份量,是她的肉体。她的身体令他有实质的快乐,是实在的、无从否认的感觉。每一次进入她身体的一刹,他总会不能自持地感动,原来,生命还是美好的,原来生命还有令他感觉奇妙的东西。为着这种感动,他留下了自己,亦留下了她。
没有故意对雅慧不好,也不是在玩什么把戏,只是,他不会离开她,也不会被她的人或是她的感情所触动。除了身体的接触,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所以,雅慧的快乐与Marc的快乐不相同,虽然大家在营造同一段恋爱。雅慧的快乐来自精神,Marc的快乐来自肉体,然而不代表雅慧是柏拉图的追随者;Marc是色欲大禽兽。只是两人的感觉来源不一样。
雅慧的激情与Marc的麻木,在十八岁的时候,已能分辨出来,而在往后的日子,接着的八年,她的激情与他的麻木一起伸展,非常平衡地各不相关,一段两人共存的八年关系,原来由始至终,只是一个人的单恋。
02
A
中国政治经济科的测验没有什么难度,阿夜在完成后心情很好,路过超级市场时,钻进去买了盒蘑菇和两份牛排,昨晚大声呼喝过天宙,她想在今晚对他好一点。
阿夜喜欢烹任,也喜欢一切家庭作业,从小已没什么大志,只想做某一个男人的妻子。所以啊,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学会了烧菜,每天跟着母亲煎煎炒炒的,不亦乐乎。那时候大家都说,那个单眼皮头发长长的女孩子将来定必是好妻子、好妈妈,阿夜每次听见总会很快乐,当其他女同学研究男孩子和化妆的时候,她研究烹饪。
她记得,Marc也爱吃她煮的东西,砂窝狮子头啦、醉蟹啦、上海炒年糕啦、煎羊排啦,每次他也吃很多,说很少的话但吃很多。
最初与Marc一起的时候,阿夜很不习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约会她的男人那么少说话,他令她惊怕。但是后来她便想,各人性格不一样,男人少点说话也是好的,于是便由得他好了,只要他喜欢。
阿夜很喜欢Marc,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总有些初恋情意结吧,第一个。她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他的律师楼,那天阿夜的父母签离婚书。父亲母亲都很爽快,也拉扯了这么多年,互相尽情伤害对方过后才正式分开,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阿夜也不特别疼爱哪一方,父亲风流是事实,但他疼爱她,母亲受委屈也是事实,但整天喝骂嘶叫也令阿夜不好过,总之他们两人都不是好父母,阿夜很小的时候已对自已说,将来挑丈夫一定要挑一个沉实的,而自己亦需要无时无刻表现温柔,对着他们两人这么多年,认识到那些反面教材,总算不枉过。
Marc对阿夜的父母说:“现在你们已经不再是正式夫妻了。”房间内四人怔了怔,是Marc先咧嘴微笑,然后其余三人都面露笑容,气氛和平自在。基于友善,Marc向捧着法律书本的阿夜问道:“念法律?”
阿夜点头,告诉他:“是的,但来年想转系,法律不适合我。”
“为什么?”
“不喜欢竞争。”阿夜耸耸肩。
然后大家边说边离开Marc的房间,阿夜与他并不是即时有下文。
甚至不是一见钟情,顷刻触电的那种。只觉他如其他年轻律师那样,做事沉实有效率,外型冷冷的,算是颇讨好。
其实阿夜一直没想过会喜欢何种类型的男人,中学时代念女校,环境单纯,所有对恋爱的幻想均来自小说和电影,她获得的概念是,只要爱她对她好,便是理想男朋友了。后来念预科转了男女校,忙于应付大学入学试,也无心理会身旁的男孩子,是在入了大学之后,她才有足够心理准备交个男朋友。
顺其自然好了,哪一个有感觉便与他走在一起好了。听上去像毫无原则似的,然而阿夜知道,无论与谁一起,只要成为她的男朋友,她都会鞠躬尽瘁,尽力做一个一百分的女朋友,尽力对他好。因着父母的坏榜样,阿夜明白努力维系关系的重要,凡事有因果,要有开花结果的感情,便应首先尽力而为。
没想到Marc就是开始她新生的那个,原本他只是协助她父母分开的法律执行者。是后来有一次,她与一个女同学看电影,在散场的时候再次碰上他,他问她们两人要了电话号码,说他日有机会出来喝一杯诸如此类。
她笑,好哇,她说。也没把事情放在心内。
是在考试过后,六月的初夏,他来了电话,约会她看电影,然后大家便正式开始了。
好像很自然很顺畅,你喜欢我我喜欢你。然而阿夜不知道,在这仿佛无忧无虑的开始,潜藏着一些不吉利的巧合。
这是她的初恋。他与她在暑假开始,他们在艺术中心约会。然后他告诉她他喜欢她,然后他牵着她的手与她在湾仔海旁走着。
她不会知道的了,这些正是八年前Marc与雅慧开始时的细节。Marc不是故意,却通通重复了一次。
现在Marc已去世九个月,阿夜却始终忘记不了他,不只是忘不了,说得贴切一点,是依然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依然存在,而她依然探索。
生活失却了快乐,读书考试起床上床,行尸走肉。有人劝解过她,说什么她的生命里头本来就不曾存在Marc的部分,既然他来了又走,便把他的存在抹煞,返回他未出现的段落好了。
阿夜伏在枕头上,一天可以二十四小时不起床,甚至不转身。若有人可以提供帮助她返回Marc未曾出现的段落的方法,她愿意牺牲所有来换取。
他们不会理解,哀伤和找寻答案成为阿夜的唯一生存目标,他死了,却令她更渴望接近他,更渴望了解他,更深地爱他。
为什么要去死啊?为什么?她知道她一定要了解清楚,她不会让她对他的回忆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对天宙,她从来没有抱歉,她知道他爱她,他照顾她、包容她。但是他愈对她好,她便愈嫌弃他。
根本不是时候。
一盒蘑菇两份牛排,阿夜肯定,天宙已乐得飞起。她但愿,Marc也有这种容易感动的性格。
牛排煎好之后,天宙燃上玫瑰味的香薰,阿夜取笑他:“要这么浪漫干吗?”
天宙只是笑,却不敢回答,他知道倘若说得太浪漫,阿夜可能会发脾气,但若说得太普通,又失去燃上玫瑰香薰的意义,不如不说好了。
天宙很珍惜这份牛排,是故吃得特别慢,他不知道何时再有下次,阿夜从不持续对他好,基本上,阿夜对他不好的时候比较多,若可以的话,他希望这份牛排一世也吃不完,好让阿夜的温柔继续下去。
阿夜拨了拨长发,带点俏皮地向他说:“我有个女同学很喜欢你。”
“嗯,是吗?”他抬眼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