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小时后,阿夜回来。初时看到雅慧,还以为天宙交了女朋友。
雅慧对阿夜说:“我是雅慧。”
原以为阿夜会有些特别的反应,然而她却只是溜了溜眼珠,显然Marc在生之时没有提及雅慧的名字。
雅慧有点失望,但还是说下去:“我是Marc的未婚妻。”
当下,阿夜怔了怔,捧著书站在雅慧跟前,眼睁睁地望向她。
雅慧也当然不会放过打量阿夜的机会。也不是太漂亮啊,单眼皮的,脸形和鼻子尚算生得好,但皮肤那样黝黑,就算身形再好,头发再长再亮也补偿不了啊!
以上就是雅慧对阿夜的评价。
而阿夜,倒没有在心里比较什么,太突如其来了,只觉面前这比自己小巧的女子眼神炯炯,纵然五官秀雅,但神态殊不友善。
阿夜只会怯怯地问:“什么事?”
雅慧叠起双手,说:“只想见一见你。”
阿夜咬了咬牙,尽量装出轻松的样子。“从前也听Marc说过他之前有位女朋友,但就是没有提过未婚妻……”
雅慧一听,一颗心实实在在地沉了下来,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与他一起八年,你与他才九个月,他没有必要告诉你这么多。”
阿夜放下书本,摇了摇头。“我与Marc一起虽然只有九个月,但他给了我许多难忘的回忆。”她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女子语带挑衅,既然如此,也不妨多说两句。
雅慧反应敏捷地不甘不弱:“是你害死了他。”
阿夜的目光顷刻哀伤起来。“请你不要这样说……”
“所以你心虚,没去参加他的丧礼。”雅慧向前踏上一步。
阿夜摇头。“不是的……那段期间我进了医院……”
此时,天宙从房间走出来,看到如此局面,便站到阿夜身旁,说了句:“别过分。”
这句说话是冲着雅慧说的。她摊摊手,转身开门离开,临行前转头,她说:“你抢走了我的男人。然而你也同样得不到他。”
门关掉。阿夜虚脱地坐到沙发上,双手掩脸。
“不要理会她。”天宙安慰她。
阿夜饮泣起来。“她说得对,是我害死Marc。他和她一起八年也相安无事,但与我才九个月便自杀。”
天宙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实实在在地拥抱她。他不清楚Marc与阿夜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他可以肯定,他认识的阿夜是单纯无辜的,任何坏心眼的事也不会做。
对,阿夜单纯率真,在天宙心目中,阿夜此生此世也不会改变,哪管她在Marc死后多了一重身份。
这边厢阿夜被激荡起情绪,那边厢挑拨是非的也不好受,原本只想见她一面,其至不用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不知为什么,在见着她之后,便急不及待地要占上风,非要丢她的睑不可。
是否太过害怕被比下去?虽然真的不觉得她特别漂亮,看她温温柔柔的样子,也不会太难相处,应该是个毫无攻击性的女孩子,但为何别人退了一步,自己还要上前多踏两脚?
雅慧坐在计程车中,忽然为自己刚才的行径感到尴尬。当然,真心对她好便不必了,只是,也可以客客气气地大家好受,偏偏就是渴望尽情伤害她。
有一把声音在说要把她看扁,她下贱她猪狗不如,于是,自己便立即出口伤害她。
究竟谁才是赢家?未看见阿夜之前还气定神闲的,但看见了她之后连思想也不由自主。
雅慧知道,真的!她一世也会讨厌这个女子,她一世也会与地竞争,即使相处的时间只有三分钟,她也有一试高下的冲动。
为的是她深爱的男人后来挑选了别人,那别人便无可避免地成为她一世的仇人。
车驶入大潭道,雅慧父母的家。从小至大,她无一或缺,爸爸是律师行主持人,手下有五十名律师,另聘有雇员八十名,自小一大伙人“大小姐、大小姐”地侍候她。父母又深爱对方,身为独女的她真是万千宠爱集一身,样貌秀丽,学业优异,生命于她,根本毫无难度。
直至遇上Marc,她才明白,原来世上还有不如意的事。但她一直深信,有一天,终有一天,所有问题都会解决得到,所有问题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如她一向读书做人的态度,只要有耐性,只要努力,便一定会有好下场。
于是,她甘心留在Marc身边八年,为的是等那晴朗的一天。
她深信他是深爱她的。无可能不是啊,大家都曾有过那些美丽的回忆。图书馆内的一番话,课堂与课堂之间的点头问好,互相酝酿过,互相喜欢过,赤裸裸地相对,互相探讨互相分享,怎么说也有过美好的开始。
后来一同考A-level,Marc考得不好须要重读,而雅慧则往英国去,在机场的难舍难离,两人哭得像猪头,当中的真和纯,难道都是幻觉吗?
这八年并不容易过。在英国的日子,雅慧每天也在挂念Marc。如她所愿,她入读了伦敦大学的法学院,是自小的愿望。然而风景再好、气氛再迷人,她也毫无感觉,维系她的生命知觉,是Marc的电话与书信,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笔迹,雅慧所有的不欢与挂念,便顷刻有了出路。
没有他在身边,才知道原来已是如此深爱他。在英国,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够讨雅慧的欢心,垂柳处处,湖泊与天鹅就在晨早醒来的窗前,路旁四周是丛丛玫瑰,天上鸽子起劲地飞。一直喜欢这样和谐宁静的生活环境,是到了此时她才知道,没有他在,无论身在何处,心头也不会安宁,那和煦的清晨,淡恬的落日,在那孤寂的日子,与最恶劣的暴风无异。
不能没有他,不能。多少个夜里,她抱着厚厚的教科书哭了又哭,午夜梦回时出现的,是他与她从前穿着校服的时光。她一星期一次在长途电话中所说的话,肯定比她在英国一星期中所谈的要多。她变得憔悴了、沮丧了。Marc什么也没有做过,依然故我的,却在千里之外控制了她。
连她自己也想像不到,竟受得如此无力,爱居然使她变得这么脆弱。她隐约知道,除了他,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完全不再重要。
结果,雅慧放弃了学业,还没考完试便跑回香港来,把父母气得半死。然而有Marc在的世界才是她要活下去的世界,她不再介意成就,其至不再介意自己,此生此世,最最重要的,是Marc。
Marc终于考进港大法律系,雅慧开开心心地留在他身旁,不读书不工作,全职爱他。
她对他的爱完全褫夺她所有的力量,除了爱他,她什么也不能做。
多可怕,到了如此地步。她不是不知道可怕,只是,地享受这种恐怖。
这是漫长八年中的第二年,雅慧在这一年开始了她的牺性,她对Marc的爱,成为她下半生的事业,她立志要尽力做到最好,无论发生什么事、当中有多少阻滞,她也要坚持到底。
她那么爱他,所以她相信,他也同样地爱她。听来似乎毫无道理,但她的确以这种方式去理解。而事实上,八年,Marc也没有离她而去的行动或是表示,八年,他虽然不显得热烈但也不显得抗拒,他不曾忘记雅慧的生日,在情人节也一定送花,他参加她家中亲朋戚友的大小聚会,也从没大声对她说过一句话,甚至,与她讨论过结婚的问题。所以啊,虽然不见激情,虽然他永远淡淡地满不在乎的,她依然相信他是爱她。
也虽然,他从来不说“我爱你”这三个字,整件悬案的唯一疑点,就是这三个字。雅慧后悔,她从没开口问过。
03
A
原本阿夜并不想出外,但因为与天宙面对面相对太久,她宁愿接下这个客人。愈来愈觉得恐怖,天宙似乎很快便要再进一步。
到了酒店,阿夜才发觉,房间内另有一名女孩子,短头发大眼睛,非常年轻。
“Hi!”她与阿夜打招呼。阿夜微微一笑,然后坐到床沿,拿出她的薰炉。
“是什么来的?”女孩子好奇地问。
“香薰治疗。”阿夜简单地答。
“治疗什么?”
“治疗情绪上的起伏。”
“你不开心吗?”女孩子问。
阿夜看了她一眼,反问:“你很开心吗?”
女孩子在床上跳了一下,瞪大圆圆的眼:“开心!怎么不开心!可以多认识一个人。不过,今次是我最后一次做了,你想知原因吗?”
阿夜投其所好:“为什么?”
“因为,”女孩子从床上一跃而下。“我的男朋友会与我双宿双栖!”
“恭喜你!”阿夜把燃好的薰炉放到床边。
女孩子走到阿夜身边,亲热地抓住阿夜的手臂。“来,你问我问题吧。”